徐震超市这个作品绝对是亏的
人物周刊:这次把超市实体搬上街头,大家的接受度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玩的反应?
徐震:有人在里面教育小孩儿,你看你平时看见东西好看就买回去,这就只是包装。还有人在里面挑女朋友生日那天为生产日期的用品,碳酸饮料卖得比较好,因为大家觉得蛮好玩的,里面是空的,但罐子上也找不着眼儿。当然也有人很愤怒,你们骗钱!但你买就是情愿的,我买之前都会跟你说清楚这是空的。包括报纸上的报道,说我们一天光空包装就可以卖一千多块,两个月就可以挣6万块,动动脑子好吧,我光是装修和进货就投进去25万,这个作品绝对是亏的。
人物周刊:买东西的人有多少是业内的人,有多少是你们想要影响的大众、普通人。有统计吗?
徐震:专业人士不会多于5%,因为我们特地没有在业内做宣传,业内对我们这个东西很熟了,都不稀罕了,我们也不通知,大家也不会主动来。主要还是社会,公共空间。
人物周刊:工商和税务怎么解决?
徐震:没顶公司缴税。超市对我们来说就像做了一个作品,只是这个装置拆成了一万份在卖。
人物周刊:如果我们不说艺术,只说赚钱。是徐震作为一个个人赚钱?还是没顶公司作为一个公司赚钱?怎样是一个性价比比较高的一个赚钱方法?
徐震:如果要赚快钱的话,我不用开公司,作为个体艺术家我赚钱很快,在我开公司之前我就已经卖得很好了。但是,你要做这么多事情,你就必须要有团队,有了团队,你就要养活这些人,你就得有商业,有管理,有模式,而且你希望走得很远,那肯定是公司模式,公司制要科学很多,合理很多,而且可行性高很多。
人物周刊:你在2009年之前就作出了这个判断是吗?它不是一个被动的选择?我知道之前你在做的非营利机构比翼关闭了,包括后来做的画廊。
徐震:对。之前从2000年到2008年,做了8年的非营利艺术中心,然后做媒体,做画廊,跟艺术家做策划活动,对行业非常了解,没有什么神秘感了。艺术到一定程度其实是一个供需关系,不是自由的,不是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你会发现还是主动地去安排你要做的事情,找到比较好的模式,两只脚走路,这样会走得长久。
人物周刊:有很多大艺术家,其创作体量都不可能光靠个人来完成,需要依赖团队,叫工作室大家就比较容易接受,但你要包办所有这些事情,在食物链上占据比较长的一段,公然地宣称公司的时候就会激怒行业。
徐震:这个行业其实很保守。很多人没有到这个程度,他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雇那么多人。我们现在卖得好不好、贵不贵,根本没关系,我们将来是肯定要被市场追认的,我一个系列接着一个系列出来,太快了,市场根本来不及消化和反应,目不暇接,我们3年的工作量是一个正常艺术家8到10年的工作量,好像我们也停不住。
先把地盘打下来再谈谦让
人物周刊:你有多勤奋?
徐震:也不是光我勤奋,在这个行业里做得好的艺术家,除了睡觉,做梦得在想方案。且不说跟他人比较,就说你跟自己较劲,要抓紧时间把你的能量要发挥出来。这个释放会受到你不同年龄的限制,比如说体能,比如说环境。说得庸俗点,你牛逼了,你的社会关系会变,你周围会变得比较宽容,捧着你。
人物周刊:然后你想做的事情会比较容易做成。
徐震:是的,但这种容易,反而是一种障碍。因为没有阻力,没有压力。大家都变得很中产,对任何东西都不会去追求一种过渡性,而艺术应该是偏执的。
人物周刊:这是一场跟衰老的比赛。你会刻意地去抗拒中产式的生活或者财富对你的干扰吗?
徐震:不会。这个是自然的,你总会老,你想尽量延迟那一天的到来,但你也要面对。
人物周刊:我看你跟蔡国强在《艺术怎么样》里的对谈,蔡国强的点在于,他选择什么样的艺术来代表中国当代艺术。
徐震:我觉得中国当代艺术在一个崛起期,崛起时间很快,所谓崛起必然有很多东西不成熟,但为什么我们还是很期待它的崛起?因为这个过程中肯定有非常宝贵的、不可替代的东西。中国现在的艺术就处在这个阶段,这是生活在海外的艺术家所不了解的。
人物周刊:很多海外的艺术家,都觉得他们错过了中国当代艺术的这一波兴起。
徐震:这是肯定的。他们在海外代表个人也好,代表一种东方文化符号也好,他们也在为崛起而奋斗,但这是不对称的。在一个成熟的体制里机会永远更少,海外也会论资排辈。我觉得任何东西的崛起,肯定是野蛮生长的,绝对是无序的,甚至是打砸抢的。文化就是这样,文化不是一直彬彬有礼的,文化一定不是谦让,先把地盘打下来再谈谦让。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自己的地盘算是打下来了吗?
徐震:我们始终觉得刚开始。所以每天要平衡情绪,缺这个,少那个,条件不成熟,我觉得蛮好的,到我这个年龄,好像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人物周刊:鲁明军评论你的艺术还是在波普的范畴里,你认可吗?
徐震:对我来说主要还是拓展,不是去走向一个标准。2013年我们曾有意识地去寻找标准,现在就完全是走独木桥。
人物周刊:你找了什么标准?
徐震:你开始有意识地拉开各种距离,我们自己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互联网技术下的全球化发展的图像。我觉得这个方向提炼得还可以,你会考虑说艺术史上你有什么贡献,你的人文价值到底在什么地方,
人物周刊:这会让你远离原有的那些坐标系吗?
徐震:其实当代艺术很简单,它同时是一个流行文化,当流行过去之后,它会变成经典文化,当代艺术几乎比绝大多数的艺术门类要宽泛,可能性要多。
人物周刊:你觉得目前中国当代艺术是流行文化吗?还是比较小众或者偏精英的?
徐震:目前来说肯定是很精英,这也是今天中国当代艺术很大的一个瓶颈,必须去突破的。你影响不了教育,你进入不了流行,你这个文化太封闭,然后你的诉求就无意识地会倾向于西方的诉求,这对你文化创作的生态是非常不利的。
一直很焦虑,这才是精神生活
人物周刊:说一次没顶公司比较典型的集体创作吧,是怎样的?
徐震:有一次我们要做一个行为艺术,我的一个想法,能不能把全世界的宗教里的动作抽出来,组合成一套广播体操。完全没把握,就问公司里的员工,谁练过瑜伽,因为这需要肢体感受度,结果公司里一个法国人说我练过瑜珈。“那你负责一下呗。”他也不会,怎么办呢?再去体育学院找一个学生,法国人代表一种大众化的身体感受,体院学生可能专业一点,我目的性明确一点,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开始编,这个动作配这个动作行不行?身体什么感觉?编到一定程度了,一套精神广播体操出来。
人物周刊:还得找资料,找东西方各种各样的宗教习俗文献。
徐震:编操的过程中,找了一百多个宗教的资料,我一看,觉得这可以做一个“意识形态博物馆”,于是马上再开一个小组。博物馆这个作品就这样出来了。我在里面的实际参与度很少,我只给出一个大方向,或者给一个提示,大家都是大活人,他们都会的。
人物周刊:像你这样风格的人,会吸引到很有创造力的下属跟着你吗?还是更多的是一些执行者?出于对你的崇拜围在你的周围?
徐震:我们公司很少有崇拜我的人,我比较烦这种。而且我不太喜欢站到前台。但现在不行了,他们说你作为品牌,你得跑到前面去,得包装你,我也不是抗拒,也可以做,但完全不享受。我性格比较嚣张,经常会说一点怪话,没什么事情是看得惯的,很多人都觉得徐震你又骗我们,你又弄了个套儿,但我能扛这个,我没有心理负担,我的团队就很老实,正好彼此是一个互补。
艺术就是一个名利场,所以你有名了有利了很多人会停下来,95%的人会停下来。中国到我这年龄很多人就废了。我现在常常下意识的去看创业者,看这些老板,比如IT行业,怎么颠覆快递行业,怎么颠覆出版行业,怎么卖食品,我觉得这些比今天的艺术创作力大多了。艺术家你不要觉得自己很牛逼,你这个微乎其微,画上一个粉红色跟一个朱红色这点点微妙区别,你不要拿出来说事,丢人。五百年里都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人能成为梵高,绝大多数(艺术家)肯定是废掉的。什么叫抓住时代特色,我天天看创业的人,我觉得很好笑,就跟我一样的,每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很恐慌,世界是不是已经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人物周刊:我是不是已经被淘汰了?
徐震:很慌,然后一天很累、很折磨、很焦虑的工作之后,到了晚上,觉得我终于抓住了这个时代,或者我终于怎么样了。
人物周刊:其实我只是终于对抗了早上的焦虑……
徐震:对,就很满足。然后到第二天早上赶快,趁小孩还在睡觉,赶快上班去。一直这样,一直很焦虑。但还有什么休闲的生活比这个来得刺激呢?我觉得这才是精神生活。
人物周刊:你现在是这样的吗?
徐震:天天这样,没有什么功利、什么商业,有的就是一个信心,没顶不是一个以挣钱为己任的公司,我要找到艺术在今天的存在价值。
文化必须要浑不吝的
人物周刊:有没有可能某个时代就会有与之对应的艺术形式,在唐代一首诗歌可以洛阳纸贵,文艺复兴的时候大家会为一幅画疯狂。80年代,一个文学作品可以红遍全国,但现在就可能很难。有人说现在是电影沙文主义时代,或者互联网沙文主义时代,你觉得艺术有卷土重来的时候吗?重新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万人空巷的或者说成为大众文化里一个很高标准的东西?
徐震:其实我们的目标就是这个。我自己觉得我们这些“上下佛”这种类型的东西,肯定流芳百世的。
人物周刊:所以你给它起名叫《永生》?
徐震:对,一个艺术家一辈子做一件这样的作品,就值了,但艺术最大的乐趣和最大的考验也在于未知,万一你20岁的时候就做出了这样的一个作品,那你后面60年怎么办呢?
人物周刊:有的艺术家就会不断地打磨这个东西,在同一个命题上反复做。
徐震:我不相信人可以天天都吃火锅,你不能让我做一千个“上下佛”吧?!这种未知其实是在考验你的综合素质。所以我有其他的目标,我不知道能不能做成,但一定得去做。时代给了我们这一代的艺术家很多可能性,比起上一代的艺术家来说,我们更敢想。而且我们面临东西方文化的不平衡,我会下意识有一种代入的使命感。
人物周刊:要平起平坐,是这样想吗?
徐震:我肯定要崛起的。这是直到你到60岁的时候都可以一直做的事情,可能60岁了火气没这么大,但这不是火气问题,这可能是我作为一个70后的一个使命。80后很温和,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跟西方是一样的,不需要崛起了。
人物周刊:安于小而美。
徐震:对。文化必须要浑不吝的,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人类为什么要战争?要崛起就有伤害嘛,有买卖就有伤害嘛,一样的。有些人把我们跟村上隆比,我们跟村上隆永远不一样,村上隆是一个在日本完全失败的艺术家,他必须靠获得西方的认可才能成功,不能在西方成功他就没有任何存在感。我们目前的优势在于,我至少能在中国崛起,然后下一步打西方。
人物周刊:你现在这个打西方要开始了吗?
徐震:在准备,肯定在准备了。因为现在不知道怎么弄,所以这是好事情,如果你知道怎么弄,可能你直接就掉到了一个坑里面了。这个坑就是以前遗留到现在的一个坑。
人物周刊:西方目前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关注,这种貌似兼容的系统都是这个坑的附属吗?你觉得你们的阵营里还有谁?中国艺术家里可以跟你一块去大杀西方的还有谁?
徐震: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个逻辑关系,中国有一类艺术家东西做得很好,也符合商业要求。有国际大画廊上门来,那我就通过你大画廊帮我在西方进行推广和传播。但实际上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被这样系统地运作过,都是零星的行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商业行为,其实也是一个文化普及的过程。
人物周刊:文化里也有实力对比,有霸权,有强弱,有进攻性。
徐震:所以我们就想运筹帷幄,想试一试,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我希望徐震作为一个品牌,文化品牌跟服装品牌的区别就在于,文化品牌可以做一些你们不理解的事情,文化品牌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消费品,当然我要利用你们消费艺术的行为。所有人都知道艺术这个词,但所有人脑子里出来的艺术是不一样的。然后我们拿这个结果杀西方。我不跟你们西方谈画廊,我也不需要通过你们西方艺术界的筛选标准,我就直接来开个专卖店可以吧,你们消费者又不由你们的话语体系管控,不是你们这个小经营圈子可以控制的。但我们也看到大量的中国的品牌出去开专卖店全都死了。所以这个要研究的。
陈冠希负责装逼
人物周刊:你们会怎么做“皮毛”这个衍生品品牌?
徐震:第一步就是招团队,我们目前的团队已经饱和了,所以我一直游说别人,跟我们来做吧,我们的目标肯定比你们远得多得多,做到你死也做不完的。他们老叫我神经病,已经走火入魔了。但艺术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它真不是一个大家认为好的东西。往往大家认为是好的东西,一般来说都是……
人物周刊:一般来说都是一般的东西。
徐震:中庸。
人物周刊:你内心对自己的判断从来没有怀疑过?
徐震:外界都认为我们做事情就是做一个成一个,很顺利。其实对我们来说,全是吃亏吃过来的。前两年很多人说我们很商业。什么叫商业?你们不卖画吗?你们卖得比我还要努力好不好。而且我们还做大量非营利的事情,很多活动是我们做的,很多项目我们出钱,但我们躲在后面从来不说,根本无所谓。我心想,都在行业里,这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合起来骂我商业呢?
人物周刊:你解释吗?
徐震:从来不解释。比如2011年我们找陈冠希合作,好像把这个艺术圈急死了,觉得我不但堕落了,还连累了你们艺术圈,毁了你们艺术圈。我心里想,我是在帮你们好吧!把艺术往外面推一推。
人物周刊:当时那个作品叫《光天化日》,为什么是陈冠希?
徐震:艺博会问我们愿不愿意参加?我们说没空参加艺博会,那时候还没有画廊。那我们找明星合作一下行不行?当时我们想试试对外合作会不会降低创作要求?我们做了一个喷漆罐,把里面的油漆全部拿掉,变成了一个摄像机,你只要像喷气一样按着,它就是在拍,手放掉,就关了。我到今天还认为这是个很成功的产品,而且是陈冠希出事之后,关于隐私、街头文化、窥视关系,当时我们没有经验,没有推广,但从作品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很好。也许什么时候我还会拿出来重新做一下。
人物周刊:陈冠希在中间负责什么?
徐震:负责装逼。
人物周刊:他拿着这个喷漆罐?喷罐是一个发泄式的创作工具。
徐震:拿着。当然我们是互相沟通的,然后我说用这个,对你的感情会不会有伤害,他说没问题。
人物周刊:说到心理阴影,听说你连飞机都不坐了?出席国外的重要艺术大展,都是助手代替你出席。
徐震:2005年从德国回来,发动机坏了。其实我一直不太敢坐飞机,那次之后就彻底不坐了。我如果能坐飞机的话,可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因为你会花很多时间在旅游上,每年有十几个展览在国外。
人物周刊:那次在飞机上有所谓的濒死恐惧吗?
徐震:其实有很多。了解我的人知道,我身体不太好,不是器官有问题,就是神经性的,属于全身神经紊乱,神经功能症之类的,对一切敏感。我不能喝酒,现在又不能抽烟了,今年还不能喝茶了,不能剧烈运动,你这人就完全无趣了,你不能吃太饱,还不能吃太冷,变成一个肉体上没有任何乐趣的人。
人物周刊:你不能做任何过激的事情,除了在脑子里面想一想之外。
徐震:中医也看过,西医也看过,都说没有办法,我们就暂且理解为天才病吧,你这人这一块比较发达。
人物周刊:其他部分就会剥夺掉。
徐震:医生也说没办法,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开广告公司的。医生说,那你少接点活吧。就变成很单调的一个人,真的蛮无聊的,还好工作还有点成就感。也不能度假,我能去哪呢?不坐飞机,海都很远。可能我有点偏执,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有一部分乐趣超出常人很多很多,那就不要去想过常人的生活。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当你老了,丧失艺术的创造力之后,你怎么办呢?你的老年要怎么度过?
徐震:你知道的,前几天黄专去世嘛,我觉得蛮好,你自己首先在死之前想清楚这些问题,黄专就基本上是倒在工作岗位上了,那样很好。我们这种人就应该死在展厅里。
编辑:隋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