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9日,一场吴大羽画展在花家地单向空间举行。画展虽小,几十平见方的场地,吴大羽本人也并非知名,但文艺界的大咖却来了不少:北岛、格非、冯唐、西川、欧阳江河、笛安等。策展人是作家杨葵。
吴大羽这个名字无论对当下还是艺术史来说都如此陌生,来观展的嘉宾们也称,要不是杨葵和李大钧(吴大羽的发现者,《师道——吴大羽的十封信》、《吴大羽作品集》主编),他们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此次展出的吴大羽画作多是小副尺寸的蜡彩,像是随手一张小画布,拿过来涂涂抹抹随意而成,画布上亦未有签名。
据说多年前,台湾大未来画廊从民间收藏了四五十件吴大羽的油画,因为没有签名、没有创作的具体时间,画作价值和真实性让人存疑,画廊负责人于是找到吴冠中。吴冠中一看,热泪盈眶,他说,确真无疑。
吴大羽作品
吴冠中是吴大羽的学生。而吴大羽是1930年代现代画派的标杆性人物。
吴冠中将老师的信“如圣经般”随身携带
1917年,15岁的吴大羽到上海师从张聿光先生学习绘画。1922年7月赴法国留学,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师从鲁热教授(Rouge)学习素描,留法期间也曾师从法国著名雕塑大师埃米尔?安托万?布德尔和现代绘画大师乔治?勃拉克等人。他在游学欧洲五年后,于1927年回国,1928年3月,任杭州国立艺术院西画系主任,林风眠为校长。他的学生包括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等后来在美术史上留有盛名的人物。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时,吴大羽携家人历经贵阳、昆明和香港,最后抵达上海,他的学生则随校流亡到重庆。炮火相隔的师生开始以笔墨维系精神与智性的联结。
他给吴冠中写信:“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入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1946年他给赵无极写信,“你智慧足胜一切,此去欧洲,可取镜他山反观东方……”
这些有着辽阔又轻盈的精神质地的书信,曾被吴冠中“像圣经似的永远随身带着,一直带到巴黎,又带回北京,最后毁于‘文革’。”所幸,吴大羽家里保留了他当年所写书信的草稿,在“文革”抄家后又发回,历经磨难而幸存下来。这些与学生的通信后来由李大钧,与吴大羽的子女一起集结成书《师道——吴大羽的十封信》。
事实上,吴大羽原本可以不用经历文革。1949年,吴大羽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随岳父母去往台湾,一种是留在大陆。他与妻子选择了留下,成为浩劫中的知识分子群体的一个样本,但他与他们,又不尽相同。
西川与北岛
吴大羽:“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
此次单向空间展出的画作多是吴大羽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在被问及吴之作品在1949年前后风格的变化时,吴大羽1980年代上海油画雕塑院的同事,也是今天《吴大羽作品集》的执行主编、华东师范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周长江说,吴大羽之前的作品是为生存而艺术,但之后的作品是为艺术而艺术。
这似乎与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的路径相背离。但周解释,“1949年之前的艺术家有责任启蒙老百姓,是入世的艺术。1950年代之后,吴被抛到一边,他开始反省,走进中国文化的深处,对儒释道进行了深透的研究,是这么一个过程。”
1950年9月,吴大羽任教的杭州艺专以“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为由解聘了他,从此以后,吴大羽在长达10年失去了工作。 “文革”中,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形式主义的祖师爷”的帽子,两次重病,几近死去。
文革之后,吴大羽恢复工作,任职于上海油画雕塑院,但他与周边世界总有一些隔膜,对外人保持警惕,他还对来访者自称“老朽”,“跟不上时代了”。但周长江回忆,他的思考面很宽广,“我那时年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似乎和想像力、诗性有关”。
诗人西川说,从吴大羽的诗作能看出,他古文好,擅与古人游 ,精神空间很大,向过去延伸得很远,一般人写古体诗是五言,七言,但他的诗有四言,能唤起人更古老的感受。但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一个现代派。
画展的主题是“第一百零一个世界”,出自吴大羽的同名文章。他在文中创造了第一百零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形式之拘,尊卑之讳,是非之执,都失去意义”,“似此乌托之邦,乌乎以托?托乎艺术的纯净之真而已,托乎感情以纯美而已”。
外在的世界如何变化,在吴大羽的内心,始终存在着一个超然的,诗性的世界。在他的观念里,何谓自由?创造发明才是人生的自由,大彻大悟才能获得大自由。
冯唐
作家冯唐在现场解了一首吴大羽的诗:
“毋固我私/毋中道止/毋为枯枝堕落起惊”,他认为自有一番境界在诗中。
“‘毋固我私’,大意是不要被一些相对恶的、暗的,负面的力量所控制;‘毋中道止’,也不要追求那些所谓的高尚;‘毋为枯枝堕落起惊’,在相对稳定的状态里,如果发生一些想不到的事情,那就顺其自然,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创作的方式,一种最好的度过岁月的方式。”
冯唐评价他的画,亦是体会到一种创作的自由:一种无门无派的自由创作的状态,不求名,利,以自己的方式写自己得到的东西。是没有太多的束缚,才能有的自然自信。
据说吴大羽不在画上签名,也不留日期,1980年,他的老学生朱膺问他“为什么你的画上,从不签名?”吴大羽说,“为什么必须签名!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对他来说,画画只是一种个人在某一瞬间的私性表达,远不足为外人道也。对一个以“创造发明”为最大自由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诗人欧阳江河说,他画作的色彩迸发出爆炸般的狂喜,但是又很宁静。诗人的言辞不免带有戏剧性的夸张,但他所言及的“狂喜”、“生命感”、“呼吸感”,何尝不是知识分子备受压抑的年代里罕见的精神自由的表达呢。
为何时人不识吴大羽?
吴冠中先后四次撰文纪念吴大羽,呼吁研究“吴大羽现象”。
他说,“国立杭州艺专中,林风眠是校长,须掌舵,忙于校务,直接授课不多,西画教授主要有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法国画家克罗多(Kelodow)等等,而威望最高的则是吴大羽,他是杭州艺专的旗帜,杭州艺专则是介绍西方艺术的旗帜,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评价如此之高,为何时人不识吴大羽?
作为画展的策展人,杨葵在开场讲述了他遇见吴大羽的经过。两年前他碰见同学李大钧,从他那里获得一本《师道——吴大羽的十封信》,连夜看完,颇感吃惊,自己也是对诗歌史和艺术史有了解的人,竟然不知道还有吴大羽这样的人存在。但他也从一个文学编辑的角度,认为吴大羽的诗作要走向大众,并不那么容易。
首先他用词造句很生僻,介于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之间,会让人有点陌生感;他喜欢用典,需要花时间去琢磨;文和艺在他那里是打通的,只懂文或只懂艺的人也很难走近他;1949之后,吴大羽的诗文是耘于空漠,进入形而上的思考,带有很多思辨的东西,如果没有足够修养,也很难进入;最后,更上的一层,他又继续否定了自己,进入一个“不太好说的境界”。
弟子们在近代美术史上各居其位,但吴大羽却如流星般滑落,不见于任何主流话语。1949年以后,无个人画展,无个人画册,官修私著美术史里亦不见经传,八十年代《美术》杂志难得发表一次他的作品,还印颠倒了。个中缘由,除却社会变迁的客观因素,吴大羽本人独立的心性,对自由的热望,对名利没有执念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对于此种被遗忘,我们或能从他的一首诗窥见他的心境,似乎不在意,但又并非全然不在意。
“为什么埋着头/不看看满天星斗/上下宇宙/这中并没有/佚忘了你/你却不作介意/遗憾地自弃如敝屣/盲目于庄严/厕列人间/天天月月年年”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