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界,王璜生是名副其实的多面手。他写艺评、编杂志,眼光独到;他主事美术馆,在一片荒地上开疆拓土,轰轰烈烈;他做艺术家,将知识分子的情怀和立场融于水墨,在当代艺术中独树一帜。
2004年,王璜生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2006年,又获得意大利总统颁发的“意大利团结之星”骑士勋章。一个不会骑马的人获得骑士勋章,为此他专门画了一幅画自我调侃。
“这让我想起了堂吉诃德。我有点像一个骑士带着理想,有点简单有点傻,去干一件所谓的惊天动地的事。”
2017年,61岁的王璜生从央美美术馆馆长的位置离任。从广东美术馆到央美美术馆,在美术馆事业里锣鼓喧腾半生之后,从小就想当画家的王璜生终于又重执画笔。
揭阳少年
十七八岁只身北上“游学”
和大部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样,王璜生所受的教育也是断续的、不完善的。1970年,王璜生随父母上山下乡,从汕头回到揭阳老家。这个祖籍揭阳的少年,第一次认识了祖父辈的故土。
他一边继续读初中,一边帮家里、队里干农活。乡野是一片开敞自由的天地。他爬树、滚泥塘,晚上在农田里帮生产队看草,提着灯去抓虫。印象最深的是秋天收割后,稻田里的蛇被驱赶到角落,一大片蜷在一起蠕动。
1973年全家从揭阳返回汕头,因为担心知识青年还要下乡,王璜生从中学辍学,就此中断学业。正式工作前,父亲允许他像古人一样外出“游学”。对十七八岁的少年来说,那是极为难忘的人生经验。他随一个哥哥来到江苏、杭州一带,再继续独自北上到山东、北京。
“我从上海坐最晚的夜班车,不用进旅店睡觉,第二天早上刚好到苏州。从南京去扬州是坐船,晚上十一二点坐轮船,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穿过扬州的小巷。”几十年后,王璜生在苏州博物馆举办个展“迷园”,还谈起让他沉醉的“深巷明朝卖花声”。
在北京,王璜生认识了影响他一生的人物:刘小淀。此君与王璜生同龄,北京高级知识分子后代,后来电影《不见不散》的制片人。
从汕头来的小地方青年王璜生,被帝都青年刘小淀光芒闪烁的识见和思想折服。通过刘小淀,王璜生结识了星星画派的黄锐、马德升,朦胧诗派的北岛、杨炼、舒婷。这是他经历的一次启蒙,耳闻目睹的一切,令他心怀振奋、眼界大开。“星星画派充满激情个性的精神,对我触动很大。这一代人拥有对文化的反思,对社会的责任,也都传递给了我。”
“文革”后,王璜生试图重返学校,但屡屡碰壁。因为历史原因,他所受的教育一直以家庭教育为主。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他才考上南京艺术学院研究生。“我是一直想要画画的,读画论也是为了画画。但没想到,最后我读硕士、博士都是读画论。这也促使我读了理论之后,去做美术馆。”王璜生说。
文学功底
写过古典诗词一两千首
在成为馆长之前,王璜生的第一份工作是编杂志。
“我对文字一直比较有感觉。”在老家揭阳,父亲王兰若每晚给王璜生和姐姐王种玉讲古典文学和画论。“他读一段,分析一段,有些段落还要求我们背诵。”王璜生很小就打下了文学和画论的底子。
十八九岁,家里给王璜生请了一个古文老师,专门教授文章和诗词写作。“现在我留下的古典诗词有一两千首吧。”王璜生轻描淡写地说,但这是个让人咂舌的数字。后来广州着名诗人黄雨读到这些诗,觉得他小小年纪写得老气横秋,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王璜生才转而写一点有感而发的新诗。
多年以后,在一场王璜生作品研讨会上,批评家舒可文表示,王璜生的艺术是从中国画里“长”出来的,“我们看他的作品,不能把强大的文化传统抛弃掉,他的创作过程本身也不可能把从小训练时所积累的经验丢弃。”
着名策展人、艺术批评家侯瀚如在谈到王璜生时也说,不仅因为他是从传统绘画里走出来的人,也不仅因为他是艺术史博士,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自小养成的对学术和人文的“投入和敬重”。
王璜生的第一篇艺术评论发表在《美术思潮》上,题目为《现代艺术模糊化的民族性和多样化的个性》。文章写好寄给杂志社,被刊载出来。彼时王璜生还在南京艺术学院上学,专业是“中国画论”,没人脉没背景,是彻头彻尾的“无名小卒”。而《美术思潮》是85美术新潮前后国内最有影响力的美术刊物之一,参与编辑和撰稿的都是栗宪庭、贾方舟、黄专、殷双喜等赫赫有名的理论大咖。
从南艺毕业,王璜生自然地拾起文字工作,到岭南美术出版社主持《画廊》杂志。作为一个“有冲动”、“想搞理论”的人,王璜生一到任就对杂志栏目进行改革。
“我在《画廊》杂志做过一期采访北京的‘个体’艺术家,其实就是流浪艺术家。还采访过丁方。当时《画廊》杂志也开始关注艺术市场问题。1990年左右,艺术市场开始蓬勃发展了。我并不是要去介入市场,而是关注国家政策。我采访了文化部文化市场司的人,还从国外的文化政策方面注意他们的动向。”?
与此同时,王璜生大量撰写艺术评论,并通过台湾的一个出版商出版了人生首个画册。这一切做得风生水起,引来广东画院以解决住房问题为“诱饵”,到岭南美术出版社“挖墙脚”。
王璜生笑道:“他们觉得我什么都能干,连搬书都积极。而且90年代初不像现在,一个单位有一个硕士是很不容易的。”
放弃安逸
踏入一个“寸草不生”的地界
当年的广东画院,是艺术界最向往的地方:铁饭碗、收入高,整天只用画画,头顶自带光环。然而王璜生心存疑惑,自觉体制内生活不符合自己个性。1996年,他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广东画院营造的“舒适区”,去了广东美术馆。
那时,广东美术馆建制不完善,仅相当于“群众艺术馆”。在王璜生之前,有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专业副馆长,工作几天就打了退堂鼓。
广东美术馆筹建8年,1997年开馆时,由广东美协原常务副主席林杭生任馆长,王璜生任专业副馆长。王璜生回忆:“当年二沙岛都是芦苇,我记得第一天去广东美术馆,绕馆一圈找不到南门,最后从一个非常小的门钻进去。”中国现代美术馆建设从零开始,百废待兴。他意识到,在这块偏僻地域里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馆藏是第一大难题。此前,政府拨给广东美术馆50万元,作为收藏和作品征集费用。广东美术馆花两万多元,从中央美术学院(微博)版画系买了13件李桦作品的木版仿印,这也是当时广东美术馆唯一的藏品。上任后,王璜生多措并举,一手抓收藏,一手抓展览。借广东美术馆开馆大展的时机,逐一联络拜访岭南艺术界耆宿,商谈作品收藏。
1996年,王璜生离开“舒适区”,来到广东美术馆1996年,王璜生离开“舒适区”,来到广东美术馆
“最值得一提的是王肇民先生那张《大花紫薇》,当年改革开放后第一次拿出来,迷倒一片人,太漂亮了。我们去跟王肇民谈这张画,他二话没说,马上就给了。关山月的《龙羊峡》、杨秋人的《骑楼下》,也是这样拿过来的。”王璜生感慨:“这些老先生非常慷慨。”
2013年的“风·雅·颂——广东美术馆开馆15周年馆藏精品展”,展出了从3万余件(套)馆藏中精选的300多件作品,涵盖多种门类,其中大部分庋藏应属王璜生的功劳。前任馆长林杭生早就定下基调,收藏要着重“对美术史有构成意义的作品”下手。
除岭南地域的名家经典,广东美术馆的馆藏里也不乏当代艺术家的力作。目前,这些画作在拍卖市场上早已价值不菲。广东美术馆也是第一个收藏蔡国强作品的艺术机构。
雷厉风行
一头强壮的牛拉着一座美术馆
履新广东美术馆之后,王璜生投身于展览的组织策划;正是这些展览,使他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绕不过去的名字。
1997年广东美术馆开馆时,策划了6个展览:解放前的广东美术、新时期以来的广东美术、香港艺术馆藏的香港艺术展、陶瓷艺术展、雕塑大师潘鹤个展以及儿童美术展。当时,得到了林杭生馆长、广东美协的大力支持。
王璜生说:“这6个展览有历史研究、有对当下的考察,有境外的现象,有材料的探索,有个案研究,也有公共教育。广东美术馆开馆就有这样的思想和执行能力,可以骄傲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哪个美术馆想得这么丰富到位,做得这么好。”
这6个展览也奠定了广东美术馆此后办展的策略方式:重视美术史研究、重视当下关怀、重视国际发展、重视美术教育、重视个案研究。
真正让广东美术馆名声大噪的是2002年首届“广州三年展”。2000年,林杭生馆长退休,王璜生接任馆长。此前,他一直密切关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双年展和三年展,国内当时也有“上海双年展”,王璜生觉得,“不是太国际化,当代性也不强”。
让广东美术馆名声大噪的,正是王璜生接任馆长后的首届“广州三年展”让广东美术馆名声大噪的,正是王璜生接任馆长后的首届“广州三年展”
他邀请着名艺术史学者巫鸿先生担纲策展人,首届广州三年展的主题定为“重新解读——中国当代艺术十年”。上世纪90年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国际国内对中国的历史现实生成了新的认识。展览是对该阶段当代艺术的充分研究和表现。
王璜生说:“巫鸿先生在国际上很有影响力。那次展览,来了很多国际大牌,国内重要的艺术家、画廊机构批评家也都云集广州,一时盛况空前。”以至有人跟王璜生讲,首届就“一网打尽”,后面几届要怎么做啊?
所幸,作为广东美术馆的掌舵人,王璜生从学术角度把握着三年展的方向。由侯瀚如、小汉斯策划的第二届广州三年展“别样:一个特殊的现代化实验空间”,由高士明、萨拉·马哈拉吉、张颂仁等共同策划的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无论在团队协作方式、理论建设还是前瞻性上,均取得了不凡的成就。也由此奠定了广东美术馆在全国乃至国际上的先锋地位。?
回忆起十几年前与王璜生在第二届广州三年展的合作,着名策展人、艺术批评家侯瀚如表示,当时,王璜生对他提出的“珠三角作为全球现代化的实验基地”这一概念很感兴趣,工作上给予策展人极大自由。“他对艺术秉持着专业的精神,把广东美术馆打造成学术研究中心,这在当时是鲜见的。同时,他具有相当的国际视野,三年展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舞台。”
不同于北京、上海,2000年以前,广东整个艺术界处于较零散的状态。策展人、崇正拍卖当代艺术总监孙晓枫指出,王璜生创办“广州三年展”,利用广东美术馆的背景和资源,使广东的当代艺术首次具有了完整的官方面貌,吸引了国内外的目光,是广东当代艺术转向的标志性事件。?
“在广东美术馆有一个说法,说我像一头很强壮的牛,拉着一辆车拼命往前走。大概意思是我的思路快,做事雷厉风行,很多人觉得跟不上。我觉得我是会把控大事、要求细节的人,我对细节要求是很严格的。”王璜生说。
再次北上
对北京有某种期待和感觉
“作为馆长的王璜生给我的印象是有魄力、有热情、有情怀。”孙晓枫说。“学术上认定的事,他会想方设法完成;每一个既定项目,他都热情满满地参与;闲暇时与朋友吃喝玩闹,又非常感情外露,是一个大兄长的角色。”
自然、开放、豪爽,对学术问题满怀执着,是几乎所有人对王璜生的评价。
2009年,王璜生离开耕耘了十几年的广东美术馆,再度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北上,成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掌舵人。
“我觉得北京的气场还是不一样。我对北京还是有某种期待和感觉的。”王璜生说。自从青年时代在北京邂逅刘小淀,遭遇劳申伯格大展和85美术新潮,王璜生一直保持着北京情结。工作调动之前,他早已花25万元在宋庄买了一亩地,打算“退休后过来住。”
王璜生的到来,让央美美术馆呈现出新气象。“我一直秉承着我的工作方式,什么事情该做就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会等人来批准给钱才去做。有困难就去解决,没钱就去找钱,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整体计划根据自己的判断进行。”挪了地方,王璜生仍延续着自己的情怀。
在他眼里,有着四五十年历史的央美美术馆“有很丰富的积累,是一个凝聚了高校知识分子理想的地方”。相对于公立的大型美术馆,高校美术馆在资金方面不那么充沛。王璜生说:“一个美术馆做事,不取决于钱,而取决于你有没有想法。”所幸,在学者林立的央美,王璜生很容易赢得共识。
在央美的学术背景下,王璜生开始对艺术史、对学术、对展览的精致程度有了更多的考量。他回顾这几年在央美策划最满意的几个展览:“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强调当代艺术对社会的介入;第三届CAFAM双年展“空间协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推崇策展民主化、艺术民主化、文化民主化;第二届CAFAM双年展“无形的手:策展作为一种立场”,通过展览去倡导一种文化立场,一种态度。?
“作为美术馆馆长,当你做出一个还不错的展览,又看到社会反应很热烈,当你走在展厅里,看到观众认真地在观看、阅读、思考,你会觉得特别愉快。”2014年他策划“芳草长亭:李叔同油画珍品研究展”,整个展厅只有两件作品,大量呈现的是数据、图像、文献和研究方法。原以为是个枯燥的展,没料想展厅里每天人挤人,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王璜生暗自成就感爆棚。
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着名艺术家苏新平与王璜生共事多年,他曾说,王璜生最让人敬佩的,就是他具有知识分子的品格,能坚守自己的价值观和知识观,坚持对人性的观照和追问。“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坚持,无论是做美术馆馆长,或是大学教授、博导,还是艺术家,他每个方面都做得出类拔萃。”
2017年,61岁的王璜生从央美美术馆馆长的位置离任。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他表示,8年工作,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未能将美术馆所体现的立场和精神更好地传播。“我们做了很多的努力,也倡导了很多东西,但社会的传播、呼应等还有很多不足。”
回归绘画
探索艺术的空间与边界
“看到人家做的好作品,总会感到技痒。”在位于北京环铁艺术区的工作室,案头上摆满毛笔和印章,王璜生抽空就在这里写写画画。
脱掉了“馆长”外衣,他的艺术家身份得以凸显。
从央美离任不到半年,王璜生在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了大型个展“王璜生:边界/空间”,再现了他近几年来关于艺术、社会、生命、现实的所有思考。
王璜生年纪越大,画路越宽阔,笔下的那些墨线盘结缠绕、游刃有余王璜生年纪越大,画路越宽阔,笔下的那些墨线盘结缠绕、游刃有余
这也是王璜生首次以独立艺术家的身份举办个展。“他当了半辈子馆长,完全可以在60岁退休,去当更多美术馆的馆长,我想中国有很多美术馆在等着他。”艺术史学家、批评家、策展人朱青生说,“但他选择了一条更有意思的路。”
从前,王璜生总说自己是“业余画家”的心态,不会刻意去争取什么,也不会削尖脑袋参加国际大展。然而美术馆馆长的工作,满世界看展的激动人心的体验,无疑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灵感。
谁都知道他是个“艺二代”。父亲王兰若是广东着名国画家,一生奉献于美术教育事业。孙晓枫是王璜生的汕头老乡,他回忆道:当年王兰若名声甚隆,在汕头老家,常常一画难求。?
从广东美术馆到央美美术馆,在美术馆事业腾挪半生之后,王璜生又重执画笔从广东美术馆到央美美术馆,在美术馆事业腾挪半生之后,王璜生又重执画笔
1958年,王兰若被遣送劳动改造。在粤北山区的一个劳改厂,王兰若用机械车床车木头,闲时将一些碎木块拼拼接接,做成小的消防车、压路机,再涂上鲜亮颜色,寄回家给孩子玩。“记忆中,我最早接触画画就是这些玩具。汕头老家还留着我小时候的几本图画册,上面画着这些玩具,铅笔勾线,水彩颜料染的颜色。轮子涂成黄的,车身涂成红的或绿的。”
等到1962年从粤北归来,王兰若正式教王璜生画画。他培养孩子仔细观察的习惯,例如画栖息在树上的老鹰,一定是两只脚趾在后,两只脚趾在前;又例如画水仙花,一定是六瓣的,不能画成五瓣,很有宋人格物致知的严谨意味。
“我从小就认为父亲是天下第一的艺术家。”王璜生说。哪怕长大后,有了更广阔的阅历和识见,他仍很崇拜父亲。
然而,他的创作早已跳脱了父亲的窠臼。他始终秉持知识分子的立场,笔下那些游刃有余、超以象外,又盘结缠绕、如慕如诉的墨线,正是其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撞时,敏感复杂的内心写照。
这些线进一步跃出二维空间,变身为铁丝、穿插入玻璃管,幻化为投影,成为墨韵流动的影像装置……王璜生年纪越长,画路越宽阔。
王璜生从小的愿景就是做画家,在美术馆的事业里锣鼓喧腾、折腾半生后,终于又回到绘画里。
中国画的笔墨语言,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不仅是一种材质,更像是一种归宿。王璜生说:“宣纸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文化意涵。当你面对一张宣纸时,一定会身心安静下来。”耳顺之年,艺术于他更自由,也更纯粹。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