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内在结构以画面的视觉形式为基础,指各形式因素间的相互关系。本文对图像之内在结构的探讨,旨在说明图像不仅是视觉的延伸,而且应该超越视觉形式,成为心理和思维的延伸。唯其如此,在形式与观念之间,才有当代艺术的生存空间。换言之,艺术作品的形式因素通过视觉而向心理和思维的延伸,这是图像的一种内在结构方式。
一 图像不仅是视觉的延伸
在充斥着图式化生产方式的中国当代美术界,眼下流行一种时髦的说法:“图像是视觉的延伸”。这种说法旨在给流行的图式化大生产提供理论支撑,但却暴露了图式化艺术的肤浅,因为视觉图式仅仅是艺术的形式因素,无论怎样延伸,都停留于形式的表层。若对“图像是视觉的延伸”这一说法进行语义分析,我们可以获得两解:其一,艺术起于视觉形式,止于图像构成,难有心理和思想内涵;其二,艺术起于图像,随视觉而延伸,不知所终。因此,这种说法貌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实却没有来龙去脉,缺少理论和逻辑基础,只涉及了当代艺术实践的很小一部分,因而是片面之言。
关于这个说法的片面性,我们可以用周春芽的近作来说明,因为周春芽近期绘画的形式因素,不仅是视觉的,而且有心理和思维的延伸。周春芽对艺术形式的探索,经历过相当的曲折,他一度画过太湖石系列,但却成为失败的尝试。然而太湖石的重要性正好在于失败,因为失败的只是视觉形式,这使他得以放弃太湖石系列,从而有机会超越这个系列的视觉形式,并在别的题材中探索中国士大夫阶层的笔意精神,结果画出了具有文人画气质的花卉和风景。在我看来,周春芽的花卉在表面上仍是一种视觉形式,但画家在运笔中却追求古代文人画的笔意,其心理因素在于传统文人的人格修养和精神气质。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早在他绘制绿狗之前就出现了,例如他早前的棕褐色狼狗系列。在这个意义上说,周春芽之太湖石的失败,不是题材的失败,却是笔意的失败,而花卉和风景的成功,也不是题材的成功,却是笔意的成功。在此,周春芽的笔意超越了形式,不再仅仅是视觉的延伸,而是中国古代文人之人格修养和精神气质的心理延伸。
批评家高名潞写过《艺术产业和中国当代艺术现状》一文,其中不点名地批评了周春芽。文章写道:“我刚刚在天安门附近的一个画廊里看到一件作品,画上有一只‘绿狗’,然后旁边加上一个坦克和天安门。如果单看画面,我们或许感到这是在述说一种‘政治正确性’,是对一个事件的批评。然后,如果放到艺术家的现实情境中,这很可能就是为了卖点。因为,这个艺术家刚刚才喊出拥护政府和爱国的口号,怎么忽然又变脸了?我们可以在当代艺术中看到很多这种类似的灵活性标榜。”高名潞这段文字的前半部分,是他看画的视觉记叙,是对画面之视觉图像的描述。这段文字的后半部分,是他的判断和评价,旨在点明周春芽绘画的观念性以及这观念的功利主义实质。在这段文字中,虽然高名潞不认可周春芽的价值观,但却道出了画家的思维方式,而这正好说明了周春芽的图像不仅是视觉的延伸,而且更是心理和思维的延伸。
作为参照,时下那些媚俗跟风的作品,以恶搞来作为时髦和前卫的标榜。但是,这类作品只关注图像的视觉形式,驻足于表面效果,既无气质和精神的心理内蕴,也无人格和思想的观念内涵,而只是一种浅薄的图像游戏。这些时髦的艺术前卫,于审美修养和思想文化,几乎没有价值可言。有趣的是,不少时髦画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拼命说艺术就是艺术,不必担当思想批判的任务,不必承载社会文化的重任,以此来为自己的浅薄辩解。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种辩护之辞,是大半个世纪前的西方形式主义言论,在今天当代艺术的理论语境中,既不时髦,更不前卫,惟有无知无畏。
二 形式的三重含意与图像的心理延伸
上述情况使我们不得不在理论上重审视觉艺术的形式语言。在当代艺术研究中,形式是图像的起点,为阐述形式,我们先看英国当代画家斯蒂芬·纽顿(Stephen James Newton)的一件绘画作品《铺了红地毯的房间》(1998)。这件作品看上去相当简单,仅是一幅室内景,三面墙上空空如也,唯有一门一窗,屋顶上挂着一个电灯泡,红地毯上有一个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由于画面的图像构成如此简单,我读画的注意力便转向了画家厚重的颜料、笔触和色彩的运用,而这一切,则向我提示了梵高所画的著名室内景《卧室》。
撇开关于梵高画作的联想,我将看画所见的视觉因素,称为形式,例如纽顿画中的用色用笔、室内景的简单图像,以及画面整体的视觉效果。在我看来,艺术形式至少有三重含意。首先是绘制图像所使用的材料,例如水墨、水彩、油彩之类,这些是绘制图像的物质基础。其次是绘制图像的技法和技巧,例如山水画的皴法、油画颜料的涂抹和堆积之类,以及造型能力的高低、使用材料是否纯熟等等,这是绘制图像的技法前提。第三是利用这一切所达到的视觉效果,例如明暗、色调、构图、韵律、动感等等。形式层面上的视觉效果并不涉及作品的内容,但却是作品表述主题、蕴含思想的必要条件。在纽顿的绘画中,正是最后的视觉效果,以联想功能而将看画者引向了梵高,使这件作品有了内含。而且,纽顿的室内景比梵高的室内景更简单更空荡,因而也更倾向于精神的表述,是梵高之心理表现的延伸。
之所以要用纽顿的画来说事,是因为我个人对形式之三重含意的看法,与纽顿本人的看法并不完全相同。纽顿是画家,也是艺术心理学家,他在理论专著《绘画的心理特征与精神分析》(2001)中写道:“绘画的形式语言,通常由那些与媒材相关的特殊的内在因素构成。这不仅是线条、外形、色彩、色度、色调、构图,而且更是肌理、刮痕、颜料堆积,以及画面上的笔触等等,还包括颜料的表面、滴洒的痕迹和颜料的材料特征。要之,此处所谓形式,是指绘画的物质特性”。纽顿对形式的认识,虽然包括了我上面所说的三重含义,但是,他把视觉效果割裂开了,因为他将物象之形和画面构图之类视觉效果,与图像对立起来。我们且读他紧接前面而写下的文字:“绘画的这些方面,在通常情况下与‘内容’的所指完全不同,因为内容指的是图像、意象、象征形象,或者叙事结构之类”。纽顿在此所说的图像,应该是指具体的视觉效果,这既可以是具象的人、物、景,也可以是抽象的形,是一种视觉构成的画面形式,正如他自己的绘画中的图像那样。但是,他将图像、意象、象征形象以及叙事结构并列起来看作内容,说明他忽略了一点:图像是一种形式因素,只有当画面上的若干图像发生互动时,这些图像才可能转化为意象、获得象征意义,并因此而实现艺术的内容。
这个实现过程,我称为形式语言的升华,而升华的概念,则说明图像不仅是视觉的延伸,更是心理和思维的延伸。我对艺术形式的这一认识,与20世纪早期英国形式主义理论家克利夫·贝尔(Clive Bell, 1881-1964)所说的“蕴意形式”(旧译“有意味的形式”)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