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对西方文化艺术所知不多者,容易将“西方”与“东方”进行概念上的二元对立,并对之进行某种排斥;而越是对西方文化了解的人,越能够平和地看待这种“对立”,发现二者之间的共性。周天黎就在独特的思考中发出穿透力的声音:“我的思考不是西方文化式的,我忠于文化的祖国,我满腔的是中华热血,并视妄自菲薄优秀的积淀深厚的中华文化传统,等同于亵渎中国知识分子最基本的道德伦理,但我对文化保守主义裹挟民族扩张意识的盛装登场心存警惕,因为这容易走到法西斯专制美学的隔壁。人类只有一个天,我们需要从中西对峙、中西殊途这样范畴错置的狭隘观念中跳出来,并去推动中西文化在更高层次上的会通融合,为人类进入更加高级的社会状态和生存状态作出努力。实然,古希腊智慧始创的民主、人本和法治的理念,至今仍是世界范围内表述社会正义的基本原则。再说‘美术’这个词语也不是本土的,而是从西方移译舶来的。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要在世界多元文化中占有独特而重要的地位,就必须从全人类的文化视角去审视发掘我们的文化遗产;去秉承和发展我们的民族精神与开拓21世纪的文明意识形态。否则,一味强调什么‘去西方化、再中国化’的美术观,那只是缺乏对文明整体性判断的盲目躁动,是一种保守和倒退!”
因此,在这样道道波涌的语境状况下,穿越中外文化之间、纵横古今学问之门的艺术家周天黎开放式的文化思考与兼容性的艺术实践,更凸显出她的独立与超越性,以及对中国美术发展的重要意义。她无畏的开拓精神和其所提出的一些前瞻性艺术观点,对中国画的现代转型无疑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艺术史、艺术心理学和艺术哲学领域的大师级人物贡布里希(sirE.H.Gombrich)在《艺术发展史》书中指出:“实际上没有大写的艺术,只有众多的艺术家。”意指艺术史是由无数的艺术家个体所组成的,伴随而来的是他们的艺术作品,以及艺术家本人的生平与思想。在周天黎的眼中,中国美术史的主体首先是一个个鲜活的艺术家。她对艺术家的评判标准并非只从其风格与趣味着眼,而是注重其思想与创造力。她蔑视那些头衔虽然很大,但思想与精神上却“空壳化”的、官僚化的、陈词滥调的、庸俗不堪的画匠,她对明清复古画风和“正宗四王画派”王原祁等宫廷画师以仿古作为主体的绘画作过明确的针砭。(见中国美院《新美术》2006年第4期周天黎《中国绘画艺术创新与发展的思考》文)但如苏东坡、倪云林、唐寅、徐渭、八大、石涛、扬州八怪这些除了艺术上的造诣,还有生活的阅历和感悟,品味过人生百味、霜鬓丛芜后的天才,才是她所格外欣赏的艺术家。她引用石涛的原话“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来表述自身对于艺术境界的理解。她在《论艺术》文中对中国绘画有过精辟的概括:“笔墨关书法,文化蕴内涵,创新是出路,良知成品格,哲理升气韵,缺一不可!”长期扎实的传统技法训练,使得周天黎对自身在技术层面的能力充满自信。而这种自信不仅仅来自熟练的艺术技能,更是源于她文化视野的广度与在不同文化传统中探寻的深度。
她在上世纪80年代早期即留学英国,东西方的教育背景给予了她开阔的国际视野,因而能够对传统中国画不存偏见地进行扬弃,并从西方艺术中取其所需。面对艺术史,面对该以何种角度去认识传统文化的接力,她能够以一个独立的艺术家的审慎与慧识和古今中外的大师平等地进行对话。她敏捷睿智的思维呈多向辐射而又并不散溃,看问题的角度总是有别于常人,她的文字言说往往能穿刺愚妄和痴昧,开启别样的思考途径,有时,其灵敏的哲思触角和鞭辟入里的尖锐,还会让人感到敬畏。她的作品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独特的审美思维,传统和现代在周天黎眼中都不是僵化的教条和或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可供自由汲取、用之于艺术变革创新的宝贵资源。她的艺术创作不但区别于前人,也和同时代人明显拉开了距离。观其2006年以紫藤花为题材的大画《春》(见《周天黎作品·典藏》画集),就是以传统笔法潇洒磅礡地运用着丰富的色彩,并着眼以物象光线感带动缤纷异彩的迸发,绿萼轻叶、姹紫嫣红,七色斑斓、群艳纷争,使整幅画面充满着绽放中的生命冲劲,气势恢宏,给人一种晕眩般地视觉振撼。而技法的大胆变化和自由发挥中又始终能保持中国画的传统特色,霸气明豁、力刃强悍的线条下笔神速,使转提按,轻重徐疾,富有节奏和弹性,抑扬顿挫,行气如虹,弥漫雄浑淋漓与老辣桀骜,完全沒有呆板流程式的勾、染、点、皴,全是精神的外化,是活生生的生命张现与自由的心灵追求。其冲、破之法,谋篇布局都体现着传统功力和现代创新的有机结合,凭借高超的技巧,将自己的情感、思想、精神形象化地融为一体,创造了一个充满幻想的空间,呈现出唯美画风的某种奇景异象。
宋代的郭若虚早已有言:“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黄宾虹也说:“而操守自坚,不入歧途,斯可为画事精神,留一曙光也。” 从周天黎的哲学观点看来,人,是心灵在物性现象世界中的存在,人因心灵才可超越有限,艺术家则是审美精神产品的创造者,现实社会生活中,物质主义和肉身主义的文化背景上不可能产生任何超越性的艺术。她的言说迸溅出耀眼的思想火花:“许多艺术家在迷惘的蹒跚中离弃了一种人类亘古即有的良善品质,承受了太多诡异阴暗逻辑的沉重与荒诞,被心魔孽障横堵于胸。我们民族文化的人文底线再也不能往后移,否则,我们社会的文化道德将一败涂地!这是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更宽广精神框架的时代。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说过:‘人类之所以成为地球的主人是因为思想。’当下,在‘思想家退位,学问家突显’之际,让我们激发思想的渴望,接受思想的洗礼,实现思想的更生,发射思想的嚆矢!”艺术家的学养是提高其艺术品质的关键,更直接影响到艺术作品的精神内容和审美意旨。而学养不仅需要技巧上的熟练和文化的渊博,更重要的是陈寅恪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只有在社会与文化层面上保持独立思考的艺术家,只有在精神领域自由驰骋的人,方可透视历史矛盾在人类精神文化层面上留下的轨迹,只有也必须站立在这样的高度,才能踵事增华、高屋建瓴,用想象的自由去超越经验的事实,才能在艺术层面上实现真正的突破和超越。一个敢于严肃审视社会与历史的艺术家,才能在表层的物象背后触及到存在的本质,发现天地人世间可为之倾身寄命的大美。以此道行与境界,在完成了艺术上的鼎承与自我实现之后,对传统的突破就已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