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符号”的泛滥,导致“反智”的卡通出现
李:到了1990年代早期时,应该是1993、94年左右,方力钧那一拨“玩世现实”开始热起来。
杜:199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应该是一个标志。
李:国外对这个时期的一个解释是“使馆文化”。 到93年的时候政治气氛渐渐松了,整个当代艺术,包括美术展览、摇滚音乐,现代戏剧、诗歌的活动,使馆介入的很多。包括新文人画都和使馆的关系很大。当时的活动都是在日坛公园或使馆里,或者在一些外交人员家里,当时的歌德学院也是很重要的中心。这个当然有“**”的背景,一个是政治压力大,还有就是开始卖一些东西,使馆的人开始买。对于这些在美协体系之外、在“**”时又被否定了的艺术,实际上给了经济上的支持和认定。
王:在展览方式上,中国原来没有当代艺术的正规展览方式,能展就不错了。最开始都是外国人带你玩玩,比如戴个小帽子、家里弄点蛋糕之类的。
李:当时北京很少画廊,后来慢慢开始从使馆走向自主的展览,群体性的,租一个场地。我觉得这一部分人是“85新潮”时期不是特别激烈的一部分人,包括批评家也是。
王:侯翰如等激烈的都跑了,剩下的就是水天中、刘骁纯、朗绍君等。
李:激烈的都没了,剩下部分人接着做。我觉得那时吕澎的92年广州双年展也很重要,希望自我认定自己的价值,哪怕是通过商业。包括后来做上河美术馆等。这个方向的工作始终都在做。这个展览提醒了另一个事:这些艺术作品不但有价值还有价格。从那以后开始卖画,现当代的画了,虽然不太贵,但有这个事了,经常也听说谁开始卖画了。我觉得那时在思想上是“85新潮”的深化,或者说也是精英自我整理的一个过程。
王:包括当时的中央美院画廊,后来翁菱在那儿做展览,她认识很多人,有很多国外的基金会开始介入了,比如福特基金会的,麦克阿瑟基金会的。那时四合苑画廊还没来。
杜:还有英国的凯伦,以及意大利的弗兰,当时与奥利瓦衔接的那个。89以后实际上主要靠国外的支持和认定,因为国内没有认定系统。
李:那时基本上是架上绘画发展最快的时候,因为要与展览形式对接只能用那种方式。
当时有一些在圆明园做行为、做装置的经常被抓,非常边缘,生活也很糟糕。包括东村的艺术家。当时主要是做绘画,有几个原因:一个是技术原因,像张培力等少数浙美艺术家做影像,但很多其他艺术家都不具备那个技术和资讯;做装置则对于材料的认识和理解都缺乏。
王:先绘画,后来出现行为,最后才出现影像和装置。
李:到1997年左右,张晓刚他们开始被代理,有很多人来订画。
那时在北京,卖的好的多是商品画,做当代艺术能卖画的人很少,除了方力钧或栗宪庭带的那几个人。我觉得这个过程激动人心,但也带来了一个恶果:有很多人看到了这个可能性,大量的人画画时开始揣摩西方的想法了:你弄一个天安门,我弄一个毛主席。
本来“85时期”有一部分人希望比较温和、深入的对历史进行慢慢清理,但“景观化”太快了,特别是到了97、98年后就扩散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在画这种东西。以前大家还谈论艺术,现在眼神乱转,玩脑筋急转弯,看到谁是买画的、谁是策展人,一拥而上。艺术界开始分化。
王:还有栗宪庭的影响力,他来看过后,觉得能够进入他系统的,是能够出来的。后来发现不被老外拣选的还是不行。那时老栗也是打着这张牌,他只不过是一个买办,最后还是得回到外国人那儿去。当时翁菱买了某些艺术家很多画,在中央美院画廊极力向很多基金会推荐,老外不认,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李:接续“政治波普”,当时很多人都在玩中国符号,“艳俗艺术”最畅销,而且技术难度不大。
王:这个方向一直延续到2008年,中间有点儿小变化,就是卡通。卡通是国内和东南亚华人买单,不是西方人。
李:“中国符号”大家很反感时,很多人觉得应该要换代了,应该有新人进入,不能一天到晚画毛主席了。当时我记得皮力看见“卡通”还特别激动:下一个该卡通了。
“卡通”就是对于那种假装政治的方向的反动,走向反智。像高瑀他们是因为反感而去做卡通:老子就是卡哇伊、就是傻逼,老子就白痴一些,就回到童年。
王:卡通刚出来的时候很多人很激动的。我也喜欢过,因为它是新的,完全不一样。但是,不像政治波普有一段时间慢慢推进,卡通一年内就到处仿效了。
李:此外,这和中国的发展太快有关系。大家觉得再讲那个“文革”已经没有意思了,也不再对体制的性质感兴趣,发展才是硬道理,向过去检讨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思想的转变中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去想那么沉痛的东西,关我们屁事。于是就开始用反智的态度对待上一代的东西。
王:包括韩寒也是这一拨里边的。文化圈、思想界重新界定这拨人,认为他们是消费社会的、平面化的、信息时代的。
李:一个自私的时代,多好啊!
杜:本来是对他们的一个描述,结果变成界定了。
李:再加上商业化的快速。798的很多画廊需要品种的更新换代,或者需要更廉价的一些画。
王:798艺术区的烂和卡通的烂几乎是同一个时间。
李:这两个是一样的。我觉得盛行“中国符号”那段应该叫“庸俗社会学”,卡通本来是想用反智的东西来反庸俗社会学,但自己又变成庸俗社会学。
王:我觉得它更庸俗。
李:因为连智力都不要,肯定更庸俗。
王:“中国符号”还要装着对现实有一个认识,还要去深入生活,还要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要认识一个阶级问题。
李:对“卡通”的产生有两个人挺重要,唐志刚、刘野。刘野的《谁怕蒙德里安》是画小人和革命的关系,唐克刚的作品我觉得是由政治过渡到嬉戏,不再是苦大仇深的批判,开始“政治卡通化”,逐渐走到无厘头。当时全国都喜欢无厘头,那时流行看周星驰、《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都是低智的、反智的。我觉得这是对“反文革”的“假、大、空”的反对。大量出现以后确实迅速地扩大和商业化。
王:“艳俗”经过了十年,但他们还是有推进的。
李:“艳俗”有一个大问题是经不起推敲。为什么老栗对“艳俗”做不下去,因为“艳俗”讽刺的那些人是因为教育不平等造成的,你只是讽刺劳动大众,讽刺底层社会,讽刺暴发户,没有看到背后的文化政治原因。因为简单,所以它维持不下去。
这个时段最重要的背景是:2000年左右开始,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大部分城市的小资、白领、知识阶层得到好处后,很多人忘掉了中国现场还有其它问题,觉得当下就是娱乐至死。那一段时间的独立电影和纪录片,回过头来看时为什么变得重要,就是因为它还在坚守中国现场,它没把中国当成一个娱乐至死的社会,它明白中国还是一个《1984》的时代。
2008年后批判“反智”的三个方向——艾未未、回归传统、语言转向
李:2008年是又一个界限:金融风暴、奥运后出现的各种各样的事、财富的大量集中、城市化的变化等。知识阶层突然被财富分配圈抛出去了,中间阶层被挤压。这之前,知识阶层和跟资产阶级没有什么区别,你娱乐我也娱乐,资产阶级还要有资本积累和投资,知识阶层花完了靠知识吃饭,是“知本家”。 这时大家才真正感到傻了、假娱乐了。像《1984》这类书又重新流行。在这个背景下,2008年以后卡通才真正失效了。
王:当时还有一个词:“市场的冬天来了,学术的春天来了”。
李:卡通、对“文革”的假批判、市场炒作,其实都是反智的。卡通只是这里面最典型和最表面的。这时,一部分人搞抽象艺术、一部分人又重新研究中国传统,也包括艾未未这样的方向重新重要起来,这些都是对反智的批判。
王:典型的是你打“卡通”的耳光,它躲不了。打“艳俗”打不了那么响。
李:打市场也打不了那么响,市场有它的合理性。
王:卡通就在那儿挨打,全民打。人人喊打,墙倒众人推。当初推它的亲爹亲娘也打它。
李:它当初的推手之一把这帮画“卡通”的叫去开了个会,骂他们没有艺术良心,最后双方大吵一架,到了这个地步。2008年以后大家开始重新思考。08年的很多展览特点是规模巨大。蔡国强的展览在政协礼堂请的客。大量的这种东西,我觉得是反智的最后狂欢。
当然,08年之前对这种反智的反省或批判一直都有,但都不明显。真正对反智的彻底批判是08年之后。市场的冬天来了,不好卖了,这时大家开始反思和检讨自己。这时,基本是三个方向:“语言转向”、“回到古代传统(比如‘意派’和‘溪山清远’)”,“艾未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