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与传统——对话瑞士收藏家乌利·西克 2012-08-16 15:27:21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作者:彭薇 点击:
“石头”是我相对私人的案头系列,意外的是,去年被策展人吕澎先生选入当代艺术展,更意外的是,认识了瑞士收藏家西克。他收藏了其中一部分,并与我持续展开邮件上的对话

我还写了很多关于你希望知道的传统在我这里如何转换的问题。但我发现也许我在凭着满足你的愿望去寻找答案而阐释得很不自然,不得不删除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要转换传统,我是在传统中寻找,寻找的过程就是发现。这是一个经验和体验并行的过程。(对于“传统”一词,我更愿意用“过去”。)古画和我自己的画,在一个模拟的实践中,同时被改变了。换句话说,我在制造一堵墙的同时,正在翻越它,幸运的时刻是:当这种翻越的姿态又自然又优美时,好作品就出现了。

 

也许你忘记了,那次在UCCA遇到,你对我说:“你成功了。”我非常惊讶。“什么是成功”?许多人买你的画作、价格提高、到处都有你出现……是这些吗?如果是,我从未明确地感觉到它们(或者说重视它们),虽然我不拒绝它们。

 

成功,在我这里,仅仅是:能用自己的画作养活自己,并因此不断做下去。不过我依靠的不是你喜欢的作品(但愿因你的收藏,有人能够认识到它们),而是那些你不太喜欢的作品。我不愿被人称为:哦,她是个石头画家。它们(你不喜欢的那些)同样是我的兴趣在某一阶段的纪录。更何况,一旦兴趣疲惫,我会停下来。

 

你问我这个状态有什么好处?我想,它的好处在于,一张白纸是否面对最直接最旺盛的兴趣,这比面对思考或经验更重要。毕加索说:当我画画时,我把脑袋留在门外。

 

我会忘记所有思考(包括我对你的阐释),开始画画,像钓鱼那样,期待不能预知的结果,所有快感和诱惑来自这种不可预期。结果的好坏,不太重要,无非是浪费一个下午或一张宣纸。

 

我敬佩所有能将沉思与现实影响巧妙融合的艺术家和从一而终,只倾听自己的艺术家,这两种状态都显示了一个最重要的判断标准:对艺术的诚恳。一如苏珊。桑塔格所说:要严肃,不要犬儒,但这并不排除有趣。

 

西克:你的作品里我看到许多传统的东西,虽然你已经阐述了对传统的态度,但我还想问下去,这个你说的私人的传统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转换它的?困难吗?

 

彭薇:我的私人传统是一个由我的观看经验编织而成的传统。虽然我出生在画家家庭,但我父亲最喜欢他们那个年代被介绍的印象派绘画,并阅读西方的美术书籍,虽然他画国画,但他最推崇的是49年前后的国画,而不是真正古代的国画。直到大学,我所接触到的艺术教育几乎是西式的,所以,当我在大学时代开始看到古典中国画时,反而是陌生的、新鲜的、好奇的。我发现古代绘画比49年后的新国画更新,更值得利用,更容易进入。

 

这是一种没有负担,没有教条的历史观。它使历史变成活的,现在时的,变成和我一体的。这种观看不是研究的,学者式的,而是浏览,像我在逛时尚物品店一样。它不要求你了解它,而是喜欢不喜欢。好比你去访问一座一点都不了解的城市,你立刻会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它,是否与它发生关系,以及怎样发生关系。

 

所以这可能不是一种你所问的转换,而是我的兴趣过程:我非常痴迷于单一的图式,单一的物件,直接截取,就像买时尚服装一样。我穿上它,它已改变了我,一如我也立刻改变了这件服装。

 

这个转换难不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的发生很自然,如果我不选那件“衣服”,我就不和传统(过去)发生关系,因此就无所谓转换——传统在我这里是具体的。我甚至并不需要意识到那是传统。

 

中国古代有一个非常会识别好马劣马的人,叫“伯乐”,当他识别一匹良马时,他甚至不清楚马的性别。这正是我选择所谓“传统”的状况。

 

这可以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我的画为什么跟当下无关?保持距离?因为正是种种当下使我远离它们:当代艺术已经太时髦了,被解释得太清楚了。这时,传统,那些古画,反而变成一种异端,一种新奇的事物。

 

我愿意说,一定是我身体内的神秘的中国的特性指引我很自然的做了这样的选择。中国人从来不像西方人那样直接追问:“为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中国人直接走向他面对的时刻和事物,这是我父亲身上发生的事,也在我身上发生了。

 

中国人享受事物,但不追问事物。这也是为什么千百年来中国画中山水画成为最最庞大的画系的原因。

 

像是一种生命的轮回,涅槃。我渴望在绘画中轮回,甚至涅槃。这不是逃避,而是对涅槃的好奇与想象。我想这已经是关于“禅”的思想了。

 

但在我看来,杜尚所做的事情就非常“禅宗”,他是以西方的方式示现了部分禅宗的思想。如同他自己所说:他的最好的作品是他度过的时光。

 

杜尚和安迪·沃霍所做的事,是不和艺术与艺术史争论。他们彻底摆脱了十八、十九世纪关于艺术的哲学。那种哲学使艺术偏离本真。也就是我们曾经讨论过的良知问题(诚恳):诚实是判断艺术的最可靠的标准。

 

西克:你需要一种背景或者图式,比如一件衣服或一块石头来突出自己内心的冲动。但为何不用一辆车,一件GUCCI的连衣裙或者别的东西?我这样问,不是说这些“现代”的东西是更好的,而是我对广义的问题感兴趣,为了进一步了解为什么这种古代的烙印比现代的烙印对你有更多的影响力,虽然你同时有这两种烙印。

 

彭薇:一件GUCCI的裙子,一辆车,这是近10年来才真正进入我们生活的东西。倒是20多年前,十岁时,我常常画的是小汽车、裙子这样的事物。如今,它们是实实在在的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了,在那时离我们却那样遥远,远得只存在于想象中。它们代表的是现代(未来),想象(西方),某种渴望,幼儿般的,非常原始的渴望。20年前的普通中国家庭是无法想象能有别墅、汽车、华美昂贵的西式裙子……但,那时的匮乏却逼迫我们在画中去得到某种满足。一如80年代的中国艺术。你看到了的,它们是多么渴望西方的一切啊。那是因为西方是遥远的。一切西方思想、艺术的只言片语,一张小小的图片,在那时如被某人看到便如获至宝,立刻加以模仿、利用、发挥,用非常中国的方式,无限地,甚至是误读地用。艾未未、张晓刚无论哪个艺术家,甚至包括我父亲这样的国画家都有过热切渴望拥有“现代”特征的时期。

 

“距离产生美。”这句话今天讲来似乎是陈词滥调。但难道不是这样吗?

 

全球化的今天,我们拥有互联网、护照、汽车、名牌,一切西方的东西触手可及,但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现实:生活中,无数中国当代艺术家对中国古董的收藏兴趣每日益增;创作上,对传统资源的利用越来越频繁。当然,这不是简单地回归。我相信,这是因为距离和某种渴望,跟80年代物资匮乏时期类似的距离和渴望,让我们产生了以个人的方式想要亲近的诉求。

 

还有,毕竟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品尝了无数次西餐过后,最想念的也许还是小时候吃的传统食物吧?而那些街边的地方小吃,在今天的中国已然变味或是绝迹了。

 

很早的时候,我的确有过把GUCCI或LV等西方消费品画入作品的冲动,但那只是一瞬的冲动,再想起这些念头时,我会笑自己,笑这些轻薄的主意。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烙印,我都希望它们不是轻浮地呈现于作品,至少在创作中我应努力去避免这样轻浮的表现。

 

但,我不是说我一定不会去用这些当代的西方事物。谁能料到呢?或许某天,我真的会去画一辆车、一件GUCCI的裙子。但我知道,我画它们一定不只是因为那是BMW、GUCCI、LV。那一定是因为我找到了这件东西可以被我利用的更深刻的动机,一种内在的联系与渴望,它们实在好得让我无法抗拒和企及,或者它们非常像我自己……

 

我们创作的动机一旦这样推敲,便发现它既单纯又复杂。我想,这是好事。一个简单、有企图的动机产生的或许只是一件简单、轻薄的作品吧。

 

我看到一些将西方奢侈品的标志用入创作的作品,大多出自非常年轻的艺术家。不知为何,大部分的东西没能激起我嫉妒的情绪。就像看到有钱的中国人穿戴西方名牌一样,我感到的是名牌穿了她们,但她们却没能因为这昂贵的标签而高贵起来。不过,我还是非常高兴看到这样的情况,如果这能持续下去,一定会有有意思的作品或个人出现,只要他的天性足够好的话。

 

我想,艺术不是新闻报道,它虽然与现在发生关系,但它更多的来自艺术家的自身教育。也许,这种自身教育就是所谓的传统——私人化的传统——真正具体到每个艺术家本人的传统。常被问及“传统”,但“传统”在被无数次过度解释之后,我却觉得它仍是模糊不清的东西。相较于“传统”一词,我更愿意用“过去”。是无数的“过去”造成了我们的“现在”。这样的“现在”才是真实而丰厚的。

 

返回到我的作品,我想,它们虽然不如我希望的丰厚,但它们至少来自于我的自身教育,是我过去观看经验之下的选择,至少它们已不像我幼时画的裙子、汽车那样稚嫩了。

 

我承认,在内心之中,的确有什么力量使我拒绝去做“画一件GUCCI裙子”这样的事情。表面上,看似我老要回到早已消失了的那些事物中去,事实上,无论衣服还是石头,都是自己到我生活中来而不需我出去寻找的东西。而它们来到的这个时刻又那么特殊:因为缺乏那个时代完整的语境,它们早已散失了太多的东西。即便,我们能清楚了解某些意义(比如:石头的人文精神含义),但这些所谓的意义在我们当下的语境里已迥然不同。我直接截取它们的形象,这使我的作品处在非常微妙的地方。我不解释,不问它们的含义,但我同时又知道不解释是不行的。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情愿别人替我解释,越多越好,我都会接受。我想这应该是比“GUCCI 的裙子”更好玩的作品吧?

 

西克:明年我将在瑞士卢塞恩美术馆办一个“山水”展,一个当代的山水展。你觉得中国丰厚的山水传统与理念仍能在当代艺术创作中有影响,甚至有生命吗?

 

中国古典山水传统是一个静止的,过去时的,可以说死去的传统,因为古典山水画家的文人身份、生活方式、生活哲学,在现代画家这里都已丧失,不可能成为活的精神。但是作为图式,任何当代艺术家使用任何材料、观念、方法,仍然可以从过去的无穷图式中获得灵感,或挪用,或借取,使某一经典图式以另一种未被发现的方式和效果,出现在当代艺术中。

 

但这类概率十分有限。或者说,很难预料。毕竟,古典山水图式的文化符号太清晰,固定了,如果某一图式未经材料或模式的转换,它仍然仅仅是一种古典山水的仿作。但是古典山水的经典画面太美了,蕴藏着难以估量的价值,可以被继续分割、转换、放大、变易,这要取决于某一位当代艺术家采用何种微妙的,同时是可实现的方式,良性地,创造性地篡改古典符号。

 

这本身就是当代艺术的智力游戏之一,古典山水传统只是这种游戏的高级筹码之一,而任何中国艺术家都被假定具有一种天然的文化身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古典传统新的机会,以便证明一种文化的联系与再造仍然存在,仍然可能。

 

任何传统都是静止的,假如它不被赋予新的眼光和概念,它只是传统,只属于过去。所以重要的不是古典传统还有没有生命力,而是,当代艺术家是否有生命力。

 


 

 


【编辑:李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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