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石鲁传奇续:生命尽头时 2012-09-12 17:04:59 来源:收藏界 点击:
一九八一年十月前后,我去北京画院。张仁芝同志告诉我,他和王培东几个人刚从西安看望石鲁回来。我隐隐感到,仁芝的精神是那样不安和急躁。他拿出一张照片:石鲁在床上靠着,两只手僵硬地放在胸前,其他人围坐在他床头的两边。

他写道:“谈到温森特·梵高,如果不能透过他的作品看到他有时所具有令人惊愕的奇特性的话,那就难以察觉到他的艺术中存在的纯朴的真实性。实际上,不必讲述他作品中所体现的那种才能,即善于在难以捉摸的真实性的芬芳中看到现实事物的才能,对题材的选择,对各种最强烈的色彩的不可变动的协调统一,对各种性格的真知灼见,对每个对象的真实本质的无尽探索的才能,其他数以千计的意味深长的详情,也都证明了他具有几乎像孩子似的真挚深情,证明了他的自然和真——他本身固有的真的无限的热情。所有他的作品都呈现着充沛的特征——力量充沛、神经质的敏感和热情的表现力的充沛。在他对各种事物的特点的断然肯定中,在他对形象的随意简化中,在他逼视太阳硬要放肆地描绘他的意愿中,在他的素描和色彩的激烈紧张状态中,甚至在他的某些最微小的技术性特色之中——到处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大胆的勇为者,时而带有动物式的粗野,时而又出奇的柔和温情。他是一个狂热派,资产阶级稳健和谨小慎微的敌人;他又仿佛是个酒醉的巨人,能像摆弄小玩意似的轻易地推开群山,这是一种汹涌澎湃的智慧,他的波涛巨浪不可遏制地淹没了一切艺术的峡谷,这是不可征服的如痴如狂的才气,时而高妙,时而怪诞,几乎总是带着某种病态。而最终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他分明是一个超人,他以不正常的甚至仿佛是中了病魔似的激动,感觉到了线条和形体的不可捉摸的内在本质,并且在更大程度上体会到了色和光的性格,体会到魔术般的明暗转折,体会到正常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最最细小的微妙差别。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神经质的人的现实主义,他的真情和实感会表现得如此特别……”

这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我几乎看花了眼,这哪里是在写梵高,分明是在写石鲁。一个活灵活现的石鲁,一个可望可及的石鲁,一个才华超群、狂傲不羁的石鲁,一个正直善良、柔情似水的石鲁……

人的本身就是一个多棱镜。

石鲁是集多种性格于一体的人,集博大精微于一身,集赞誉诋毁于一身……他像一株茁壮成长的树苗,猛然被压上石块,却又顽强地曲曲弯弯地长起来了。没有哪一个人可以比得上他那样复杂、艰难、曲折、坎坷的暂短人生。

梵高在苦痛里不停地画向日葵,他说:“黄色何其美!”在他眼内,黄色是太阳之光,光和热的象征。向日葵对于他决非寻常之花。

石鲁在浩劫中不倦地画华山,他豪放地声称:“华山是我,我是华山!”在他心目中,华山是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要借华山发泄他心中的块垒,他是给华山赋予了不屈的生命!

梵高热爱土地,他给他的弟弟戴奥(rn·éo)的信中写道:“……如果要生长,必须埋到土地里去,我告诉你,将你种到德朗特(Drentne)的土地里去,你将于此发芽,别在人行道上枯萎了。你将会对我说,有在城市中生长的草木,也许,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

石鲁提携后辈,钟爱生活,即使在绝境中也没有改变。他在给周光民的字幅上写道:

“画贵神质,人为精英,物动气流,皆为物之精神。故画之笔墨无不为精神所贯,此为中国艺术通理也。”

他在《高峡书唐诗》一书的序文中写:

“书之大道辉辉也。书法之成为艺术,因其有追求,有情绪,有气氛,有境界,能体现强烈的‘感情用事’,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盲目保留所谓的一种风格是保守的观点,切忌单一与单调,要丰富与多趣,绘画能画出各种各样的画,书法也要能写出多种多样的书体,‘法外求法’脱化变革后而能风神独具。祈愿书法新秀、人才辈出,蔚成新中华之一代书风。生活的启示,艺术的理想,精神的相通,师从的风霜考验,应伎高峡书画并擅,诗文同茂,穷目千里,更上一层楼……”

他写得何等之好,何等的亲切啊!

四十七岁的石鲁正当进入他更辉煌的创新时期,浩劫风暴骤至,他备遭摧残,饱受凌辱、百难压身,一生九死。石鲁终是石鲁,丹可磨,不可夺其朱,士可杀,不可移其志!他在厄运面前,他没有垂头丧气,没有惶惶不可终日!他咆哮,他发作;他疯了、他狂了!他开始反抗了!

当“专政”者们虎视眈眈地审问他:“石鲁,你是不是反革命?”

石鲁声色俱厉地回答:“老子是老革命,不是反革命!”

凛凛正气,铮铮硬骨。

当江青借《毛泽东去安源》大搞“神话”和封建迷信的时候,他斗胆包天地写诗一首,冷眼嘲笑:

月儿弯弯上牙床,醒来求事去烧香。

上敬玉皇三宝殿,美术家家画殿堂。

勿用细言,他得了更多的皮鞭、棍棒、皮鞋、拳头,甚至危及到他的身家性命。他屈服了吗?没有!

他仍滔滔不绝地高谈弘论,痛骂那些豺狼走狗,有时可以一连骂几个钟头,他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是毫无顾及,痛快淋漓!

他两次出逃,风餐露宿,过着野人的生活,到了此等地步,寻常人会是怎样的心境?!而他却不然,悄悄写诗,写了那么多泣天动地的好诗。

他开始酗酒,酒后作画。画他那醉眼看到的变态物体,画他那画不够的华山的松树、荷花、兰草……

有些人说,石鲁后期的画“晦涩难解”,“生活气息淡薄”,“不行了!”

我想,这是因为这些同志不了解石鲁的悲惨遭遇,只着眼于表面的形式和内容,忽略了他作画的历史背景和特定环境。我曾听到过一件事:在一次美术展览会上,有人问为什么没有讲解员?我当时不免哑然失笑,现在看来这笑话似乎倒真个也有必要说出来了。一个同志讲:“我对着石鲁某些费解的作品发怔时,有人告诉我,这画是在什么情况下画的,意在说明什么,我才恍然大悟。不过,我以为绘画作品还是让作品本身说话才好。画家的人格,同画家的艺术毕竟不是一码事。”

看来,美术展览会上还是不要讲解员为妙。

但石鲁的绘画作品本身是否能说话呢?我认真地想了想,肯定地回答:“能!”他的大部分作品还是能够让人看懂的,至于有些“晦涩难解”的,就必须借助他的思想人品了。因为人品画品无可分割,倘若一个人品低劣的人竟能画出艺隽深邃的高格调作品,那才真是不可思议。石鲁虽然是在画画,但你注意了么?他是在画气节,画人格,画情操……一句话,他是在画“人”。请看看他的《枯兰犹劲笑刀粗》,他画的兰草,具有钢筋铁骨折不断的气势,有一种斩不断的精神。正是有人说他的画不行的地方,恰恰是他的高明之处,他没有媚骨,不讨好,他是借物寓意,抒发胸怀,初看难懂,细品则明,正像鲁迅的杂文小说一样,结合着他那时代去谈,不也很清楚吗?石鲁书画,从不胡涂乱抹,也绝非等闲笔墨游戏可并论相提。

由此可见,他算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算不算一个大胆勇为者?也许说他是一个如痴如狂的才人便恰切,所以讲来讲去,我仍把他比做梵高。

吴冠中对梵高曾有过一段很动情的描述:

“每当我向不知梵高其人其画的人们介绍梵高时,往往自己先激动,但却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受。以李白比其狂放?不合适。以玄奘比其信念?不恰当。以李贺或王勃比其短命才华?不一样。我童年看到飞蛾扑火被焚时,留下了深刻的永难磨灭的印象。梵高,他扑向太阳,被太阳熔化了!”

我印象中的石鲁,也是扑向太阳,被太阳熔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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