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力谈西藏艺术与入藏40年 2012-11-06 09:35:41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顾村言 朱洁树 点击:
现在的艺术界,有的人热热闹闹炒作,人还活着,画早就被扔垃圾堆了,这很可怕。这种短视,这种没有文化坐标、没有人生和艺术追求的现象,我看是中国美术界的通病——叫时代病。西藏地区的画家没有那么多成名赚钱的机会,我倒认为这是福分。

韩书力作品《不渡无缘人》(左) 《天遥地远》(右)

“现在的艺术界,有的人热热闹闹炒作,人还活着,画早就被扔垃圾堆了,这很可怕。这种短视,这种没有文化坐标、没有人生和艺术追求的现象,我看是中国美术界的通病——叫时代病。西藏地区的画家没有那么多成名赚钱的机会,我倒认为这是福分。画家需要能够沉得住,对于大多数的西藏画家——画壁画也好,画唐卡也好,供奉、信仰是他们的第一目的。”

到2012年底,韩书力入藏整整40年了——在当下的非藏族画家中,身为西藏自治区美协主席的韩书力是扎根藏区时间最长的。

“藏韵——2012西藏当代绘画大展”将于11月13日-21日在上海美术馆举行,这也是近年来西藏当代绘画作品在上海的首次集中亮相,韩书力前不久在拉萨的家中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平实、低调、精干,与发达地区的美协主席完全不同,40年的高原阳光给他的脸庞染上了一层古铜。操着一口京腔,喝着北京的花茶,琉璃厂边20年的成长岁月让汉地艺术融于他的血液,也培养了他对原生态艺术的尊重和敬畏。1980年代以来,韩书力带着当地年轻人探访、挖掘,重新认识西藏美术,让玛尼石刻为人所知,在唐卡艺术的基础上发展出“布面重彩”的西藏画派。

谈藏地四十年

三个故事,一种精神   

记者:你到西藏已经有四十年了,是什么吸引你留在这里?

韩书力:我刚来西藏的时候很兴奋,那时候很年轻。领导派我们去了十七个地区,那时候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更为原生态一些,当然物质上也更加困顿、落后一些。落后到什么程度呢?所谓县城就是两三排铁皮房,所谓的公安局就是铁皮房中的两间干打垒的房子,所谓的文化局就是一间干打垒的房子。现在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象到,可见当时有多简陋。

离开县城的招待所,拿着人民币也没有用。没有吃、没有喝也没有东西买。两三个人在县城招待所吃饭,一个去买饭菜的窗口,一个去租搪瓷饭碗的窗口,但是没有勺子、筷子,可能都被前面的人拿走了,就觉得很不方便。因为只有两三支铅笔、钢笔,画速写用的,没有筷子我们就用这个,但是画得越来越秃了就不能用了。然后就找树枝,自己削,自制筷子,但是放到比较烫的粥里很容易变弯。那时候就想要是有勺子多方便啊!我走了十七个县城学的第一个词就是"TUMA",意思就是“勺子”。学的第二个单词就是“CUNKA”,就是小商店。17个县都没买到勺子,所以以后有内地朋友来问我要带点什么,都会说“带两把勺子”!现在都成了装饰品了,回忆起来成了文化记忆了,但是当时那种没有勺子没有筷子的饭还是很有味道的。那种苦只要你过来了、坚持下来了就没什么了。

有人说我是受了几十年的罪,也可以这样说,但从过来人角度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我觉得不是几十年的罪,是生命的轨迹规定了我要走几十年这样有意义的路径。什么叫有意义呢?在西藏待了这么多地方,有些事是不怕了。再艰苦的地方,物质再匮乏的地方都没什么了,可以忽略不计,关键是这个地方有没有意义,我有没有活干。我已经走出国门,展览、讲学、考察三十余年,包括在巴黎也陆陆续续住了两年多,世界角角落落都待过,觉得还是拉萨最适合自己。

主要是有事情做。我说得更多的还是表层,实际上这个地方对我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人文环境衬托还是藏族同胞。我说的藏族同胞包括年轻的西藏艺术家,更多的是我当年在困境中接触到的一些淳朴的老百姓,也包括高僧,也包括旧社会的一些学者、官僚,他们在新社会又成了国家干部或是我们区的领导。

我想举两个例子,一个是石头和鸡蛋的例子,讲的是老百姓。那时候,我们到外面画画,老百姓都是公社化的,无求于我们。要说是照相的还能要张照片,医生去还能顺道看看病,画家去完全是干扰人家。特别是冬天画画,有时候画着画着就直接坐在地上,这时候老百姓就把太阳晒过的、温暖的石头——我想是充满着日光温度和人的情感温度的——递给我们,让我们坐在上面,免得受凉。

再说鸡蛋,中午到人家家里去要杯开水或是清茶,老百姓喝到茶也不容易,那时候整个国家都很苦,西藏更穷,去问人家要开水的时候人家尽量把碗再洗一遍。结果就给你煮两三个鸡蛋,鸡蛋煮熟后都漂着,老百姓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老百姓无求于你,那种真情、善良,那种真挚,忘不了。

西藏只有两三个县是我没有去过的,准确地讲是我不愿意去的。我不愿意去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喜欢高寒、辽远、壮阔的景观。

再举一个官员的例子,就是雪康同志。雪康的父亲在解放前是一个很重要的官员。西藏自治区成立以后,雪康又是西藏自治区团委书记,后来又当过政协的副主席。他最落魄的时候,也就是“文革”中,那时他和我在一个单位——西藏展览馆。我就是一个美工,他是顾问。因为他身份太高了,知识面也很广,所以给他一个顾问当,实际上就是一个闲职。在展览馆的时候我们就是同事,我知道他是大贵族,但我从来没感觉他有矜持或者是装模作样,该劳动大家劳动,该学习大家学习,能够帮我们的地方无言地就把温暖送过来。在“文革”遭批斗时,他曾说:“整个国家都在劫难之中时我也不能侥幸,挨到哪儿是哪儿,我相信还是能够挨过来的。”这是一种境界。

我去中央美院念研究生的时候,我记得是十月,我听说他到北京开会。那时候他已经是政协的副主席了,我们就到北京办事处去看他。有一次我也是为了表示一下,就跟家里商量说,有个老师原来是我们单位的,我也没说他现在当官了,就说礼拜天想请他到家里吃饭。我哥哥就帮着张罗,说那你去接。我就礼拜六给他打了电话,那个时候我没有官本位的概念,因为我比较单纯。他自己完全可以一个电话叫办事处给他准备一个车,送到北京某角落,很简单。结果那天我去接他,他老老实实上了五路汽车一直坐了21站才到了我们家。开始从果子市——西藏办事处到前门将近11站的路我们俩都是站着的,到前门下的人多才坐到座位。这是一种境界。他在失意的时候不萎顿、不怨天尤人;他得意的时候、在位的时候,也不跋扈。我个人觉得,我接触的人都是这种水准的人,让我再浮躁或者怎样,我做不到。当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说这样几句话:首先我要感谢藏文化对我的滋养;第二要感谢藏民族对我的培育。这两句我是忘不了的。

记者:所以你刚才讲的都是藏族人精神境界对你的感染。

韩书力:对。当然他作为一个党员咱们也不要完全回避新社会对他的教育、党对他的教育。我个人觉得现在相当多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有人说是低调,我认为是本色。不是说像现在相当多人在那里自我包装、自我膨胀。   

记者:你更多地谈了藏民的淳朴、精神对你风格的影响,你风格的形成应当说还是有些藏文化、宗教文化的影响的。

韩书力:我的理解是,在西藏传统绘画里,我借用一些元素,或是指代某种境界,然后把我的一些理解、趣味渗透进去。开始的结合可能比较硬,但人也不可能完全麻木。一个是社会反响,一个是自己思索的深度,还有提纯的关联度,都会有某种进步。到后来慢慢就会好一些。一说西藏绘画大家就想到壁画、唐卡,很辉灿,内容也很繁复,我尽量将其中的因子或说元素单纯化、符号化,这是我的课题。   

记者:你觉得对你作品影响最核心的元素是什么?

韩书力:好像也没有“最”,只有“比较”核心吧。一个是西藏绘画,包括壁画还有民间绘画,也包括唐卡,西藏绘画对我整体的影响还是“无条件投入”的精神。因为现在的画家还是太浮,太飘,太自以为是,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记者:你的意思是首先得扎进去?

韩书力:对。现在热热闹闹地炒作,人还活着呢,画早就被扔垃圾堆了,这很可怕。这种短视,这种没有文化坐标,没有人生和艺术追求,我看是中国美术界的通病——叫时代病。

在别人浮躁的时候,我多少也有,但是我受智于民,受益于这片土地,西藏画家没有这么多成名赚钱的机会,我倒认为这是大家的一个福分。如果我也在北京上海,一天得接多少个电话?想思索都没有办法。所谓电话无非就是机会、机遇,人生有很多十字路口,你都在那儿徘徊张望,那么你永远都走不到终点。为什么那么多十字路口对你都会产生诱惑呢?说明你没有自信,说明你就在那儿骑驴找马。  

记者:所以反而是西藏这片土地成就了西藏艺术家。

韩书力:也不敢这么讲,对我来说,我是受益于西藏这片土地,我要感谢西藏这片土地给予我的濡染。画家能够沉得住,用李可染的话讲就是坐得住冷板凳,他们心里就不长草。西藏画家——画壁画也好,画唐卡也好,供奉、信仰是他们的第一目的,第二目的才是用画画赚取点儿生活费,养家活口。现在许多书画家可能已经没有这两个目的,就是美元、欧元、人民币。这些东西太可怕了。我们在这个圈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的笔墨你的画,一看便知你在想什么,圈里人你是唬不了的。唬那些个贪官污吏可能差不多,唬我们可唬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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