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波:探寻物性的深度 2012-12-29 11:49:11 来源:艺术国际 作者:屈波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说,“反对阐释”。桑塔格认为,历史上西方对艺术的全部意识和思考,一直局限在古希腊艺术模仿论或再现论圈定的范围,而这意味着艺术本身需要辩护,辩护所导致的奇怪观点则是:形式从内容分离,内容是本质形式是附庸。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说,“反对阐释”。桑塔格认为,历史上西方对艺术的全部意识和思考,一直局限在古希腊艺术模仿论或再现论圈定的范围,而这意味着艺术本身需要辩护,辩护所导致的奇怪观点则是:形式从内容分离,内容是本质形式是附庸。即使到了当代,模仿说尽管表面上被大多数艺术家和批评家抛弃,但其影响依然不可低估。人们对艺术的思考,首先想到的还是内容。而对内容说的这一强调导致的就是“对阐释的持续不断、永无止境的投入”。以文学批评界为例,卡夫卡的作品,一直经受着不下三拨阐释者的劫掠,普鲁斯特等作家,则“被厚厚的阐释硬壳所包裹”,而萨缪尔·贝克特的作品,桑塔格尖刻地讽刺道,“也吸引着吸血鬼般的阐释者”。桑塔格对文学领域的这一特别关注,不仅仅是因为其拥有小说家与艺术批评家的双重身份,也源于她对美国先锋艺术界整体的观察:在小说、戏剧这两个只具有可忽略不计的先锋派色彩的艺术门类中,“大多数美国小说家和剧作家其实要么是记者,要么是业余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他们在创作标题音乐的文学对等物”。与诗歌、绘画和音乐不同,它们没有显示出任何对自身形式变化的令人感兴趣的关切,因而容易遭致阐释的侵袭。而1960年代的阐释,在桑塔格的眼中“常常是由对表面之物的公开的敌意或明显的鄙视所激发的”,“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对世界的报复”。桑塔格说,“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因此,应该“削弱内容,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到作品本身”。〔1〕

引述桑塔格,并非仅出于对产生于另一时空理论的纯理论思辨的兴趣,更是因为这一理论与中国当代艺术现状的某种契合与关联。当然,一如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的分析,空洞而抽象的理论形态经过“理论的旅行”,须在新情境中实现本土化,变得物质化与具象化。〔2〕因此,笔者并不准备如桑塔格那样持严格的形式主义立场去“反对阐释”。相反,笔者以为,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艺术家不妨是“记者”、“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批评家照亮艺术作品意义空间的文字更是值得尊重,他们的阐释对艺术作品意义的洞穿,有助于增强艺术介入社会的能力,放大艺术之于社会的意义。不过,桑塔格的价值在于,她提醒我们,阐释主要是一种基于作品内容的行为,如果一味滑向对艺术作品内容的解读,艺术形式的价值将被遮盖,人的感觉在艺术作品面前将被蒙蔽,因此,“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3〕

中国当代艺术经过多年的发展,有了今日的繁荣。繁荣的表现之一是有了来自艺术家工作室的大量作品。比起三十年前或更早,当代艺术家的人均创作量大为提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一个重要的原因显然是艺术市场的推动。市场引导着几乎所有艺术家在不断地劳作,对进入艺术市场的绝大多数艺术家来说,随性而作的安逸闲适,已经成为一种遥远而古典的理想,艺术家的全天候投入玉成了市场的热闹。另一个不太为人关注的原因则是当代艺术家大多采用了创作系列作品的工作方式。这一方式,客观上导致了艺术家创作数量的激增。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桑塔格与中国当代艺术有了深度的关联。

艺术家为什么要采取创作系列作品的工作方式?历史的梳理也许有助于我们厘清其真正的意义。就不完全的统计而言,西方创作系列作品的工作方式也许可以回溯至印象派诸子。莫奈笔下的鲁昂大教堂系列,算得上最早的系列画之一。莫奈每天在同一观察点同时展开数张画布,在每块画布上工作10-15分钟,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20多幅鲁昂教堂的画作。在这一近于科学实验般严谨的行动中,莫奈用目光反复摩挲教堂的外立面,追踪光的痕迹,流连在物象、光照与色彩三者的错综之中,深入发掘建筑与光线之特性,为他的同时代人展现了一个陌生的、全然不同于他们习知习见的鲁昂教堂。中国艺术史中也有创作系列作品的传统。以绘画而论,或许自元文人画兴起以后,一部分画家就已开始使用这种方式工作,如倪瓒的反复抒写太湖、吴镇的不断描绘渔父。明末以后,这种方式更为流行,一直到现代的徐悲鸿、齐白石等画家,都可以视为这一方式的践行者。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在研究中国传统艺术时,提出了“模件”(module)的概念作为分析工具。从某种程度上说,系列创作的工作主要就是一个运用模件的过程。雷氏认为,中国绘画艺术无论在构图、母题和笔法等诸方面都贯穿了模件化思维,不过,文人画家却用“富有个性的艺术手法”,“在不断变化的细节描绘中发挥无穷无尽的创造热情”,因此,“对于中国的文人画家而言,模件体系与个人特性,竟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这枚硬币的名字便是创造力。”雷氏所欣赏的,是那种尽管采用模件化创作模式却每幅之间有所区别与推进的系列作品,如在郑燮全部的画竹作品中,“无从发现两片绝对相同的竹叶”。〔4〕

但是,大致从民国起,因为不断地自我革命、不断地要求日新又新、试图以今日之我超越昨日之我的“进步”的中国艺术家们,开始逐步放弃系列创作的工作方式。1949年后,这种方式基本上已经消失。直到1980年代初期,艺术家们往往还是呕心沥血,花上数月时间去创作一件力争能扬名立万的作品。1980年代中后期,经由西方艺术的启发,系列创作的工作方式又悄然回到中国艺术界。到了1990年代,这种工作方式成为了一种挡不住的潮流。当下,系列创作的方式更是几乎成为一种标准的工作模式。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来思考系列创作工作方式的问题,或许适得其时。

因为构成世界的元素——物——庞杂而丰富,我们的生活世界自然就杂复而繁丰,有着多维的面相与多层的结构。但正如罗杰·弗莱(Roger Fry)的分析,“在实际视觉中,我们在知道事物的名字后就不再关心其他了,视觉在完成生物功能后就停止活动”。因此,普通人对世界的多维与多层往往是盲视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是一种奢侈品”的艺术,其主要价值之一就是引领大众去发现世界的杂复与繁丰。艺术家的视觉与普通人不同,他对事物的表象有一种“持续而不安分的关注”,这种关注“要求彻底脱离表象的任何意义和含义。自然万花筒的任何转动都可能在艺术家那儿产生这种超然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视觉”。〔5〕莫奈的成功,在于他用一双艺术家之眼,看到了教堂与光线的种种面相。至于像中国艺术史上郑燮式的文人画家,其价值正在于用艺术世界的丰富性去回应了生活世界的丰富性。

历史给出了一个关于系列创作工作方式意义的答案。不过现实毕竟不同于历史,有着它自身的独特性。今天的艺术家,或许比任何时代的艺术家都感觉到更大的竞争压力,他不但要面对已经层叠而成的如山般的艺术史,还要与同时代太多的艺术家同场竞技,他需要突围。尽快建构自己的风格,就是一种很有效的突围方式。通过对某种物的反复描绘,他从符号上占有了这个物,其风格与这个物之间有了一种相互建构的关系,给人造成这个物专属于他的印象。桑塔格曾分析过风格与重复之间的关系,指出每种风格均有赖于某种重复或冗余的原则。到了风格快速演替的当代,艺术观众甚至已没有足够时间来全部消化艺术作品得以建立于其上的重复原则,以至于“如果人们没有感知一个作品如何重复自己,那么,这个作品实际上几乎是不可感知的,因而同时也是不可理解的”。〔6〕重复的力量之大,由此可见一斑。因此,毋庸讳言,当代艺术家运用系列创作的工作方式,不断重复对某种物的表现,可以在纷繁复杂的当代艺术圈中彰显自身的存在。不过,严肃的艺术家应该在保护自己专有符号的同时,借鉴民国以来“进步”的中国艺术家自我否定的态度,在系列作品的连续性中体现出一种区分,以对形式的反复研究,达到对物性的深入探寻。

因此可以说,系列创作的工作方式,为艺术家的形式研究和物性探寻提供了一个契机,艺术家于其间展开形式的实验,探寻物性的深度。因为是探寻和实验,就勿须心急火燎和仓皇匆忙。虽然不排除某些艺术家在某系列作品创作之始就有着相当成熟的表现,但就一般情形而言,单件的系列作品之间应表现出一种相互的补充或前后的递进关系。一套有品质的系列作品,应当有着成熟的观念传达,又有着深度的物性探寻,联接两者的,是艺术家于沉心静气中对形式的反复推敲。系列导致重复,重复带出风格。“每种风格都是对某种东西进行强调的手段”,艺术家的强调使观者的注意力狭窄地集中于某种东西。观者之所以不介意视距的狭窄,是因为这种注意具有相当的强度、可信度和机智。〔7〕因此,于艺术家,系列创作的工作方式在确立自己风格的同时,应表现出自身对物即时的敏感与持久的热情。于观者,在接受艺术家风格的同时,当可体验到注意力的纵深。

在雷德侯看来,“模件化”有助于艺术形式的精粹化。今日的系列创作工作方式,虽与艺术市场有着难以拆解的暧昧关系,但艺术家应该有着相当的自觉与警醒:重复,不是为市场提供某种消费的符号,而是因为这种方式有助于探寻物性的深度。当代艺术观念表达的深度,理应与艺术家系列创作的物性探寻、形式实验相互生发,这正是我们举办本次展览的理由。

注释:

〔1〕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A]. 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C].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15.

〔2〕Edward Said. Traveling Theory. In Edward Said,The World, the Text, and the Critic.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P. Pp. 226-247.

〔3〕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A]. 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C].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5.

〔4〕雷德侯.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M].张总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280.

〔5〕罗杰•弗莱.艺术家的视觉[A].罗杰•弗莱.视觉与设计[C].耿永强,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39,38,41.

〔6〕苏珊•桑塔格.论风格[A].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C].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7-38.

〔7〕苏珊•桑塔格.论风格[A].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C].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8-39.

 


【编辑: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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