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之一秒,是马六明创作与观众合影的行为时,拿遥控自拍的快门速度。十分之一秒,无疑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它是极其短暂的瞬间。如果把一个人的生命放到宇宙的长度中来看,生命也只不过是十分之一秒。
但恰恰是在十分之一秒里,人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十分之一秒蕴含了无限的偶然性,偶然性在今天的生活中,越来越被感知到它能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二十世纪,人们对世界和生活的认识,从必然性转到偶然性,偶然或许比必然更为复杂和深刻,尤其是对个体的生活来说,如果一个人按照规定的轨迹行进下去,那将索然无味。
现代艺术也把偶然提高到前所未有的位置,德勒兹言:“现代绘画正是开始于人们不再将自己视为一种本质,而是一种偶然性的时候。总是有坠落,有坠落的危险;形式开始表现偶然性,而非本质。”必然性一直努力确保不发生坠落,因为坠落是意外,是偶然,是伤害。但坠落难道没有抒情的可能吗?尽管这可能是危险的结论,但人的存在何尝不是一种偶然。行为艺术中的偶发,是马六明一直看重的,因为他在创作中意欲获得预料不到的东西。偶发是一种创造性,它或许是行为艺术中失败或考虑不周的部分,但马六明对此津津乐道,偶发扩展了行为的空间,使行为进入连作者本人也想象不到的地带。
严格地讲,芬•马六明并不是马六明,是马六明在20年前——1993年创造出来的形象,她是马六明从自己的身心中分化出来的,是马六明作品和生活的情人,马六明与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如他2004年以后不再做行为,也是因为他不忍心再看到情人的衰老,他把情人永远定格在那一时刻。
绘画中的芬•马六明,也不是行为艺术中的芬•马六明,可以说她是从行为艺术中再度分化出来的。如果说行为艺术中的芬•马六明在光线中和舞台上更加具有实体化的感觉,那么绘画中的芬•马六明则更加具有虚幻的性质。
行为艺术中的芬•马六明,是绝对的主体,是观众瞩目的对象,而绘画中的芬•马六明,则最大限度地隐退,有时甚至在马六明的画面中只能看到观众,芬•马六明的形象若隐若现,当年以合影的方式参与马六明行为艺术创作的观众成为马六明绘画表现的主体。马六明在数量庞大的观众合影中择取了一些富有意味、不同寻常的动作和场景,他表现各种意识状况下的观众的行为。观众的行为或与芬•马六明构成奇妙的关系,或自成体系,因为如果观众完全是为芬•马六明而存在,那么芬•马六明也将无法从观众那里认识自己,以至于芬•马六明不能存在于真实的存在中。
观众的动作和情绪能够检测出他们在面临非正常情景时的反应,他们或拘束,或敞亮,或沉寂,或哀痛。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形体和表情分为自然的和不自然的两类,更值得体味的是观众在参与创作时面对的各种临时性的力量。或者说,从画面中试图看到观众当时参与行为的情形实属徒劳,因为马六明的绘画转换了行为,观众在当时的参与行为在画面中被陌生化,如果不曾从录像中看到过当时表演的场景,可能并不太容易看出马六明画的是当时的行为,他的绘画具有摆脱行为或录像视觉的意识。
马六明把观众当作主体,并虚化芬•马六明,摆脱作为形象的芬•马六明可能符号化的陷阱。如果芬•马六明成为绘画中的符号,那么,芬•马六明作为形象会被排除在思维之外,仅仅会被看作是外部的、物质的支撑者,而实际上,马六明表现的是经过思维辨认、判断和重构的形象。芬•马六明与观众的关系也是马六明绘画中的关键,参与行为的观众把芬•马六明当作对象来展示自我,而芬•马六明从作为他人的观众那里获得对自己的存在的认识,他们之间除了依赖,也存在对峙的性质,芬•马六明并不取悦于观众,即她自己怎样向他人显现,她自己的存在就是怎样。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马六明在世界各地创作与观众合影的行为,自2000年开始,他在行为中服用安眠药,使自己处在浅层睡眠和迷迷糊糊的无意识状态。在行为艺术中服用安眠药和在绘画中虚化芬•马六明,同样是为了祛除艺术家的精神性,这是艺术家创作的方法,他试图忘记他自己的意识,使自己具有成为“无”的可能,他才能更多地获取他人的意识。
在绘画中,他同样发展出自己的方法——漏画法,即从画布后面通过对颜料的挤压,使颜料从画布的粗网眼抵达,用产生的肌理塑造形体。形体因此具有触摸感,它是一种触觉的视觉,但“看”在观摩马六明的绘画活动中仍然具有绝对的优先地位,只不过视觉偶尔会带有触摸的企图。
画在画室中并不算完成,马六明的画需在光中显现。光线能够联合马六明的画布的网眼以及颜料的体积,产生生动的节奏感,或者说光线不规则地进入了颜料的体积,参与了形体的塑造。甚至可以说,光线从内部进入了形体,以便呈现出作品在晦暗情景下无法展现的丰富性。
对马六明来说,他的绘画或许是他对行为艺术中的芬•马六明的缅怀,也是对曾经参与过他行为艺术的观众的想念,他们共同创造了这些值得回味的作品。自1993年芬•马六明被创造出来以后,弹指一挥间,至2013年转眼已二十年,她不仅是马六明个人艺术创作演变的结果,也折射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和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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