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芽 黑根 布上油画 72.5×60.5cm 1996年.
晚秋的残荷枯叶,沉静的垂首冥想,毫不留恋仲夏时分熙来攘往赏荷游客的惊艳与赞美。大自然的生命,总在规律的荣与枯中生生不息,犹如艺术创作的灵感,总在激情与沉淀中不断进境。
四川成都,“荷塘月色”景区里的蓝顶艺术中心,又一次造访了当代艺术家周春芽,爽朗的笑声如春天新芽冒出般嘹亮,人如其名呀。书桌上、茶几面上,堆满了五花八门的图集画册,元四家、清四王、龚贤、黄宾虹……这些中国传统绘画范围的籍册,在这方当代艺术创作的环境中显得特别抢眼。周春芽油画中浓郁的中国情思与文化牵击,确是其来有自。
无拘无束的话匣子,在啜饮清幽的龙井茶中倾泄而出:“一直在思考,中国当代艺术家已能用西方创作媒材精确的呈现不亚于西方艺术家的作品;然而,西方艺术家们却举不出一个可以用中国书画工具创作出杰出中国书画作品的例子,为什么?”
“对呀!”周春芽心有戚戚,“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却从未有人具体提问。我想,这是文化上的问题,中国自1920年代开始就对西方艺术文化的研究特别着力,当时从海外留学回国的艺术家,如刘海粟、徐悲鸿、关良……等,都在扎实的西方素描和油画基础上尝试直接用油画表现中国风光和情境;甚至如赵无极的抽象画,也都可视为一种西方色彩与中国人文精神的结合。而西方人研究中国文化,大多数是博物馆与学术界的领域,在创作领域的确未见西方艺术家以中国艺术面貌为追求目的。”
确实,中国艺术的表现形式已非纯粹的“艺术”,而是整个文化思想的层面,而中国书画工具的运用,也是由实用性出发而产生艺术性的进化。
曾在德国留学的周春芽,对西方与中国文明及生活的体验十分深刻:“在德国住了三年,当时就隐约感觉到中国文化具有强烈的生命力,也渐渐影响着西方文化。20多年前,西方的物质文明就已无虞,但在精神文明上却是缺乏的,虽然西方的科技发达,美术馆、博物馆也多,设备、典藏也很好,但却缺少个人精神生活的层次。”
周春芽提出了有趣的观察:“我深深发现,西方人物质生活无虞,经常参观画展,听音乐会,但他们仍感觉不幸福与孤独。我觉得,关键就在于在西方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一条鸿沟,他们不像中国人经常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生命间思考、互动,西方人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单的个体。”周春芽笑着举了个例子:“中国人在与人交往时,会先认为人都是好人,而西方人似乎要谨慎得多,他们得花不少精神认清对方是不是好人,才考虑要不要交朋友,无形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就淡漠了,朋友自然就少了。另一方面,在生活态度的思考上也有不同,如德国人,他们吃饭是为了工作,而中国人,则工作是为了吃饭,在生命的达观态度上,西方人就显得拘谨多了。”
周春芽这个说法更为“白话”:“中国人对于‘玩’的概念和方式,是全世界最好与最丰富的,每一个阶层都有不同‘玩’的方式来调剂生活。但西方人就不同了,完全受物质条件的牵制,如本身是艺术家,才会真正体会创作的苦与乐;又如非要有钱了,才有条件出门旅游,如果物质条件不好,就只有不断地工作而失去了调剂生活的乐趣,因此就会陷入苦闷。”的确,记得小时候穿着补丁裤、打赤脚,一样能在泥水里打泥桥,在泥巴地上玩弹珠,没钱买弹珠,龙眼核儿也能代替,哈哈,中国人可真是“玩”性不改!
回归当代艺术,周春芽不讳言:“现在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都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创作与自己的生活、信仰无关,而是另外一个体系,好像是为了‘别人’而创作。当然,有些热门议题因为是社会关注的焦点,所以可能会使这种这种创作题材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能否使人甚至使自己发自内心的感动,那就不一定了。”艺术创作在社会功能与个人心境的体悟上如何取得平衡,确实是当代艺术创作值得思考的课题。
中国当代艺术在世界舞台上已渐有一席之地,但仍有极大的改进空间,周春芽说:“2013年去参观威尼斯双年展,意大利馆的规划让人惊艳。其实,参展的中国艺术家不论从观念、艺术感、艺术技巧、题材新鲜度上都不落人后,可惜展场太差,如果有意大利馆的展出条件,中国艺术家的评价绝对不让欧美专美。问题不出在艺术家,而是我们国家没有重视这个问题,威尼斯双年展每年都号召了全世界重要的美术展览单位来突显意大利展馆,以打造国际领导品牌,反观上海或北京的双年展,就缺乏这样的国际观来建立自己的品牌,如果政府单位有心扶植艺术文化创意产业,比照如威尼斯双年展等塑造国际品牌的模式确实是必要的。”
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对中国艺术文化钻研的兴致,周春芽抽出清初四王的画册,指着一件王翚横卷山水上的皴法及点苔,述说着对古代名家的钦佩。周春芽说:“1991年开始接触中国传统绘画,对黄宾虹特别感兴趣,点画之间,繁而不乱,英华自现的内涵,令人神往。说起来确是缘分,黄宾虹是1955年春天过世的,他过世不久,我就出生了(周春芽生于1955年3月26日)。”无关乎迷信,反而突显了周春芽对黄宾虹艺术成就赞佩的真诚。
“最近,我对元四家中倪瓒的画特别感兴趣……”望着画室落地窗外的绿茵疏林,周春芽悠然神往了,在当代艺术的激情与中国传统的深邃中融熔……
于是,约了后会,告辞了。
绿狗是个意外
艺术家自述
开始以狗作为绘画对象的时候,是很正常的。黑根是我养的一只纯种的德国狼狗,非常的凶,会咬人的那种。因为每天的陪伴,我与黑根的感情很好。渐渐的离不开它。不经意地成为我创作的目标。九七年的时候开始画黑根,起先是画黑色的,但有一天,画着画着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能不能画成绿色的。不是很正常的效果,也许值得一试,停止了用黑色而是画了只绿色的狗。画出来一看果然效果不一样。什么颜色的狗都有,花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等等,但就是没有绿色的,所以绿色的狗给人感觉是很奇怪的。
我画得很多画都是预先设计好的,都知道自己要达到一个什么效果。但就是画绿狗完全没有预想。就是一个念头,最后就是一个观念。后来我也没有想到绿狗(图2.25.2)会成为一个标志,很难预料的一个结果。这完全是个意外。
我不是一个画狗的艺术家,只是因我喂养了黑根,它是一只狼狗。当初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保护家人的安全。后来是与黑根产生了感情,很自然地就画它。所以严格意义上我不是画狗的艺术家,也许我喂养猫,就画猫了。4年以后,黑根生病死了,我有一年时间没有再画狗。再画狗是为了纪念黑根,黑根如同我的儿子一样。它死了就像我失去了一个亲人。形式上没有很大的改变,只是在它的身上加了少许的红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
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是自然而然的,所有的意外以及后来发生的变化都不能去想。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创作自然就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如果你事先就设想一个意外的效果,那肯定不能实现。顺其自然并不是不去学习、不去了解世界。
形神兼具的绿狗
熊宜敬
自西方回归东方,由当代咀嚼古代,从生活体悟生命。在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群中,周春芽独特的“人文”元素,成为作品中最吸引人的锁轮。
周春芽将对艺术与生命的热爱,融会成画面上激荡的油彩,在浓烈的情感渲泄中,却蕴含这深邃的沉淀冥想;动与静之间的穿梭,正是周春芽自渴望的闲逸生活中领悟真正创作热情的轨道。
周春芽以西方媒材作为创作元素,却在顺其自然之间实践了中国画家自古以来将艺术创作当作一种生活方式的思维。近代英国艺术家Herbert Read曾说过:“西方画家把绘画当作一种工作,不涉及人生与生活;而中国画家把绘画当作一种生活方式”。这个说法,充分突显了中国与西方艺术创作者在文化血缘、生活观念与生命思想上的不同,因此,周春芽在艺术创作上自然衍生出“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内涵。周春芽是“性情中人”,他的创作,于是就更顺理成章的贴近生活,甚至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
30年来的创作进程中,“绿狗”系列,应该是最具有物我合一的融合性。“绿狗”系列的主角“黑根”,为周春芽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创作灵感,这条狼狗,在他的作品中已成了忽隐忽现的永恒灵魂。在2007年的一次访谈中,周春芽流露出对“黑根”的眷恋:“在四川画家纷纷赴京寻找发展的那个年代,我选择留在成都,孤独有时候是一种平静。北京也许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市场,但那不是我关心的……成都的生活是平静而又悠闲的,在这种舒缓的创作节奏中,只有黑根是我最好的伴侣,而我也将所有大胆离奇的想象赋予了这条狼狗。直到1999年,黑根病逝,我难过之极,一年半中无法提笔作画。”
的确,十多年来,周春芽创作了几十幅的“绿狗”系列,各式各样的姿势和情绪,是一种象征与符号,甚至是周春芽在生活中、思绪中的投射。近两年来,周春芽的“绿狗”创作,不论在结构上、色彩上、笔触上都更加的无拘无束,仿佛不经意般的信手拈来,在旺盛的生命力中隐隐透露着一种冲突性的含蓄与内敛。
这幅2007年创作的《两只绿狗》,在想法、画法和结构上都有了新的表达方式,笔触上更加洒脱,逐渐的从固有的形体轮廓上晕散开来,似乎是一种生命张力自然的外扩,任由油彩与笔触自由的融熔流淌,而这种自由度,完全建立在坚实的技法根基之上,看似任意,却是数十年来经验与思考的累积,中国绘画所说“形与神”之间的关系,竟然在周春芽这幅《绿狗》中诠释得淋漓尽致。黄宾虹曾在其画论上说过“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周春芽自身与“黑根”之间的精神契合,于是使此作得以窥见黄宾虹画论的神髓。
这幅作品中除了《黑根》,身旁还偎着一只魂灵般白中带绿的狗,这是过去“绿狗”系列中较为鲜见的题材,在虚与实、阴与阳、刚与柔之间,像是画家对生命圆满的一种憧憬与怀想,抑或是对“黑根”的念想与祝祷。或许,周春芽此作并无明确的目的性,但从他的艺术生活进程中却仍可捕捉到对生命讴歌的热情。
周春芽以自己在生命锤炼中的真实感受,藉由“黑根”的形神,来抒发呈现,表现出画家专注于艺术创作的旁若无人。艺术史学者吕寿琨评论黄宾虹的画是“心画”,是技巧之外又具备超想像力,而非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而周春芽的这幅《两只绿狗》,实亦可以“心画”视之。
注:选自《艺外:ARTITUDE》2009年11月刊第32页。
编辑:陈荷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