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在你整个系列,从早期的《石头》到《黑根》到《绿狗》到《太湖石》再到后来的《桃花》系列(图3.9.3),我认为书写对象上都贯注了一种很重要的生命情感。比如,桃花表面上看来有一种艳丽,但实际在桃花里面有一种无法抵抗的悲哀。
周:是的。为什么中国传统文人把桃花比喻成爱情可能是这个原因。为什么没有选择牡丹花、玫瑰花。当然,在西方是用玫瑰花表示爱情,但和桃花不一样,桃花要暧昧一些、委婉一些,因为它中间是红的、外围是白的,在看时不是一下子就看得那么明确。恰恰爱情也是这种悲欢离合、悠悠惬惬的感受。因为,春天的桃花很新鲜又散发着激情,同时又带来很多无法预料的后果,然后让人产生一些新的感觉。我觉得每一种东西给人一种象征是有原因的,比如,荷花从盛开时的纯白到三个月后的凋零,那种残荷的感觉即生命枯萎的象征。
查:这和一个人置身的文化传统很有关系。从另外一个角度感觉你的桃花、绿狗,其实是一种现代人的生命情感。这种情感有一种破碎的情绪在里面。正如你刚才说到的桃花它有一种隐秘性在里面。还有一个方面,你在画的过程中贯穿了一种主观的情感书写,我认为这个是非常明显的。若是按传统的国画画桃花就完全是两回事,而且是在两个不同的层面。
周:我们所说的实际是一个抽象的东西,啥子花象征啥子,那是以前的文人把它总结出来的。但是,每一个艺术家怎么去体会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每个艺术家的个性,若大家都一样也就没意义了。
查:总而言之,艺术家确实是一个个体生命情感的象征性书写。这种书写是不可能模仿的,也不可能随便转在另一个人身上。你2005年画第一张桃花是很偶然的,但是,看你《桃花》系列从语言上它有一种《绿狗》的延续,另一方面从情感状态也有这种延续。
周:是的。
生命旅行中的艺术创造
查:现代艺术尤其是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有两个特征越来越明显:一个是人类性,二是个人性。按照你刚才所讲的,现代艺术尤其是从20世纪以来,很多作品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看不出它的民族性。另一个方面,在最低层面它又有个人性的特征。所以,我在你的作品里面的确发现了个人生命情感的书写。这种情感一方面有隐秘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廠现力。比如,看你的桃花,从色彩的流淌看它有一种偶在的效果,给人一种隐秘的甚至神秘的抒情感觉,而且这种书写至少在西南比如成都对很多艺术家都有一种影响。我不知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周:有可能。这边的艺术家都比较注重这种感觉,特别是川美毕业的,与北方的或浙江所培养出来的艺术家不一样。我想这和历史上四川出来的文人或在四川呆过的文化人包括诗人整个文化的倾向很多是相似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
查:现在有一种说法,四川这种文化确实有道教的精神在里面,比如它有一种幽秘、神秘、隐秘及刚才说的桃花里的那种暧昧感。另一方面,它又表现出情感的直接性。你刚才谈到现在你旅行的时间比较多。我个人认为你的桃花就是你旅行的结果,因为是在一次龙泉看桃花喝茶偶然得到的。这种旅行的经验其实也影响了你的创作。今年的泰德三联展有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另现代”。另现代就是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旅行经验将越来越会成为人们生存的经验。我想问的是:这种旅行经验在你现在的创作中有没有一些痕迹?
周:这是很重要的。大跨度题材的变化跟旅行是很有关系的,比如以前画的桃花是附近地方的,但现在画的桃花都是江南一带的。这是个大跨步的旅行,包括太湖石,其出产地在苏州。现在和以前已不一样了,以前始终呆在一个地方。即使如此,在历史上大凡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具有旅行的特征。
查:你在画一幅桃花或绿狗的过程中有没有一些旅行经验的突然联想?
周:应该有,但不是那么直接。在画桃花的时候,实际上不是在画龙泉的桃花,联想到的可能是江南的桃花,因为江南的桃花在水边,那种感觉是龙泉的桃花所没有的。
查:这是在绘画过程中对旅行经验的回顾。另一方面,从结果来看,它是你旅行的产物。按照“另现代”的说法,它所展示的作品关系到旅行的直接过程。比如瓦里德•伯西梯(Walead Beshty)的作品《透明胶片与FedEx》,做的雕塑是用六个玻璃盒材料,在参展的过程中有一面玻璃是被砸碎破坏了留下的痕迹,另外五张图片是在机场安检时照片被曝光留下的痕迹。从这个作品看,我们就会发现艺术家直接就在呈现其旅行经验。
周:这个作品是比较直接的。
查:所以,我的问题是你在频繁的旅行中,你的作品更多的是到了一个地方留下的经验,在这过程中的经验你曾经有没有尝试表达出来?
周:直接有没有还不清楚。但是,旅行带来的情感变化肯定是有的,像伯西梯这种直接表现旅行经验的呈现好像还没有。跨地区、跨国家情感变化的感受是有的。
查:当你旅行回来要重新恢复到一种心境,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经历到什么独特的情绪呢?
周:这个可能更多的是一种适应。旅行过后,因为看了、体会了很多东西,突然回来会有一种破坏感,破坏感又会把你拉向一种习惯性的东西,但这需要一个过程。破坏性和习惯性会产生一种矛盾;这种矛盾的消化需要时间,旅行回来更多的是处在这样一种情况中。我最长的旅行是在国外留学三年,回来后头一年除了感受到政治上的一些动荡、社会上的一些变化,其中最大的是文化上的,突然看到另一种文化,它给你的刺激和影响要去消化,重新组合这是非常难的事情。所以,1989年回来的那一年,我基本上没有画画,除了政治动荡因素,还要在题材上、思想上作调整。
查:需要一个消化期或者说是情感的重新整合时期。
周:这是旅行带来的非常大的变化。旅行本身,就是对自身原来情感思想的一个挑战,同时又会丰富自身的情感。
查:在你短期旅行中不愉快的情绪,回来后几天或十几天内会影响到你的创作?
周:这种特别不愉快的事,我还是很难遇到的。我的性格比较善于躲开这种事情,包括我的艺术很大程度上也在消除这种感受。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每个国家、每个地区、每个民族都有。我从事的就是尽量把这些忘掉,因为不学习忘掉你是无法生存的。我从小到大,其实经历了很多很惨的事,经历了这个社会所带来的压抑,对于这些我更多的是一种回顾。虽然没有直接遇到很坏的事,但是,在生活上也遇到很多困难,我的习惯是不会直接反映这种困难,也可能我创作出来的刚好是和这种情况相反、对抗性的。但是,恰恰有的艺术家所表现的就是他生活中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我却要找中间很暧昧的、有意思的事情。每一个艺术家他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这两种方式都很可贵,总的来说要看艺术家创作出的作品是否有价值,无论是表现美好的或痛苦的事,只要是真实的。
查:我体会作为艺术家、文化人其实就在两个层面上有一种担当。一种是从正面的角度给人希望、盼望;另一种是从否定的角度呈现这个世界的苦难,但呈现苦难的目的还是要把人引向一种健康的生活。我认为你刚才有一点说得非常好,正因为这个世界不完美才需要我们去努力。
周:每一个人不一样,我选择的是这个方式。比如画桃花是一种理想型的,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我都到了大半辈子,人生三分之二的时光已过去了。生命苦短,就算你始终都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但从你一生来看都不会算很多,因为大部分时光生活还是在很平凡中过去的。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珍惜努力去朝着美好的生活努力,有些人去指出这个社会不好的一面,这个也很重要。
查:艺术家更多的应该是往正面走,因为你指出了黑暗,黑暗也不会消失;你只有朝着光明方向前行,黑暗才可能离去。
周:很多人只是指出不好的,虽然指出也需要勇气,但更重要的是说的和行的要一致。从艺术家的发展来看,艺术家更多的是朝向理想的东西,大多数的艺术家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会创造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影响他的作品,同时也影响社会,为大家指出一种向往的生活方式,比如看小说、读诗歌、听音乐等等,他会给你提供一种样板。
查:在这点上,人若要从根本上摆脱动物性的本能生活状态,其实艺术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现代艺术对人的生命情感的表达,对人的创造力的激发还有想象力的开掘等。艺术确实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人要过人的生活就必须要有这样一些内容。今天我们谈得很好,就暂到此吧,谢谢你!
注:选自《上层》杂志2010年3月刊第 122页。
2010年3月
【编辑:李洪雷】
编辑:李洪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