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对我而言,最好的东西就是绘画性
0条评论 2013-08-14 15:24:28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欧阳:在这种语言的多重转译中升华出来的,是不是绘画艺术的根本秘密呢?这种秘密很可能包含了现代绘画的伦理和观念。有一部法国电影,讲一个老画家与作为模特的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女主角是艾曼纽•贝阿扮演的,这部电影涉及了绘画伦理的问题。影片中的老画家要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是活生生的。他不间断地否定她,激怒她,挑逗她,煽起她的野心与欲望,欣赏她的自我欺骗,自我矛盾。而你画你的模特对象时,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把她当做一个“非人”,一个静物?原来你画中的女人是忧伤、优美、性感的,我本人对女人之美的深度观看,曾经借用过你的目光,一种内在的凝视。现在,你要画她们身上的“物”的一面,一种幻想性的东西。你到了这个阶段了吗?

何:我和法国电影中的那个画家不大一样,他非常依赖他的女模特,一度折磨她,激怒她,曾经矛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我是用照相机拍下我的模特随心所欲的任何动作,我待在一边,几乎不存在,拍了上千张照片,事后我才一一去看,选出可用的,在photoshop里做很大的调整,直到我认为可以作为思想出发点。不过,有可能它只是出发点,最后的变化很大,也许被保存下来的只有细微的动作。也许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虚构,不仅仅是美的、理想化的东西。当年德加办画展,一个妇人问他:为什么把女人体画得这么丑?他回答说:太太,一般来说,女人都很丑。德加是一个对女人很冷酷的人。而我正和他相反,我这辈子在画作里赋予了很多女人美的东西,超出她们本身的那种艺术之美。我有转变,但还是美。美是一种素质,不能用条理来定义。但我仍然会虚构更多的东西,这在一般人看来不一定是美。比如画腹部带伤痕的孕妇被认为是丑的,我却觉得非常美。我赋予女人的美,距离观众的习惯性审美趣味越来越远,从这个角度讲,我是不是也开始画“坏画”?或许这就是成熟,可怕的成熟,越来越接近要达到的目标。理想不再是通常虚构的美,而是虚构的丑,恶。采访我的记者问我,颓废,虚无这些词汇应该是贬义的,为什么在你这里很重要?我回答说,这是我的个人怪癖。它救了我。好像是要成功的时候,挽救了我,让我避免成功,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我还要往前走。所以我的绘画经历了那么多转变,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把大家接受,认可的东西抛弃掉,转而进入一种不熟悉的,难以驾驭的新方法。九十年代转型至今,不能说我定型了,我画了十多年,默默地画,很多人以为我消失了,或者干别的事情去了。对我来说,语言、思想、技巧、观念应该融为一体,应该殊途同归。而有人认为观念就是观念,可以找人做出来,画出来,然后就是成功。对于有些画家,观念是必须在画面上塑造出来的东西,而我可以做到观念就是我的画本身。中国当代美术史对我的评论很少,很多批评家找不到关键词,找不到依托点发挥,识别和解释时,没有惯用词汇,无法归类。

欧阳:你跟真实模特的关系,你通过处理图片来处理二手现实的独特手法,这里面的对比、消解、互否,有时包含了很残忍的东西。你的绘画思想也体现在这种篡改、颠覆上。

何:不要看我的画表面上很抒情,很美,却有残忍之处。残忍的东西是人生的现实。揭示残忍的东西,就比较毒。我怕看一些女作家的作品,形容词太多。我爱看王小波,直截了当,语言很毒。我跟我的学生说,要画出毒来。不要总看顺眼的东西,就是要看受不了的东西,才会引起你的想象和思索。传统的女人体太多了,没什么新意。为什么现在画男人体的绘画作品多了?就是单纯。古典的女人体,其丰润掩盖了很多东西。我比较喜欢瘦的模特,运动中出现骨头,骨骼能够体现出人体的残酷性。静脉血管是清澈的,冷的颜色,女人的胸部现出丰富的层次。一般人看觉得很难看。昨天我买了一本画册,画中人物跟尸体一样,没人会觉得美,但这就是真实。人是由一堆复杂的骨骼、肌肉、脏的排泄物组成。我们画表象的时候,应该让一些东西隐隐约约浮现出来。假如没有真实,我们应该制造出一个真实,一个最高虚构的真实。女人的真实是掩盖起来的,用衣服、化妆品。我曾经想画一些中年妇女,但她们不愿让我画,是担心我画出她们身上的丑的真实吗?唐丹鸿很不错,她做完盲肠炎手术,我请她当模特,她接受了,我觉得腹部的伤疤挺好看的。画家要得到一个真实还真不容易。我画的女人基本都是年轻的,我尽可能把她们画得更瘦更别扭,表情更神经质,尽可能忽略她们的性特征。回到语言问题。作家写小说,可以用不同的词汇描述一个女人。我们用画笔来描述,就是骨骼,肌肉,血管,皮肤,光线投射到上面,作为光的媒介,在我们的视网膜上形成印象,通过大脑信息处理之后,再通过我的手表现出来。这些信息对我来说非常具体。我做毕业论文时,理论太流行了,很多人在讲理论,但我不写理论,我写得很具体——《论肖像画》,怎么画肖像,具体到怎么把一个女人的眼神画得很迷茫,眼珠画淡一些点,上眼线画重一点,两个眼睛的视线分开一些。写得非常细,很多年后还有人在找这篇文章,就是因为我的细化和具体。

欧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画色粉笔画的?

何:去年。德加为什么晚年画油画越来越少,色粉笔画越来越多?因为那个材料太好表现了,是手和大脑的结合得最好的媒介,就像音乐家的一件得心应手的乐器。当然色粉笔画的局限是不太容易画大尺寸的作品,总要用手去擦,粉尘过多。

欧阳:你在色粉笔画里面追求的东西,和油画里的追求一样吗?

何:一样。我依据色粉笔画来画油画,色粉笔画本身又是独立的作品。一幅画,我画两遍。色粉笔画很快,一天可以完成,比我的油画快太多了。

欧阳:你油画笔触里的那种闪烁、转折、抖动,在色粉笔画中有反映吗?

何:有,但不太一样,油画里这种东西更明显,更丰富。但色粉笔画不缺复杂性。前面讲的对模特形象的改造,都是在色粉笔画阶段完成的,修改起来很方便。

欧阳:我们提出虚构的概念,二次物化的概念,把实际的人身上没有的东西画出来,我想这不仅是个技法问题,也是个原理问题。你最后画出来的东西,是不是预先在你的心目中就有了?画的过程,是抵达的过程。或是,事先不一定有,画的过程中,你要的东西,有了。

何:两种情况都有,至少有一个模糊的想象。有时会超越想象的效果,比设想的还好,就停下来了。再画下去就画废了。

欧阳:你早期和中期绘画中,人们给你贴的标签,文学性、音乐性、建筑性的特征,以及那些复杂的语义设计的东西,在你将来的画中,会不会再度出现?

何:再度出现的可能性肯定有,老栗看我的画,说是有古诗意境。那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我始终认为自己是适合做诗人的人。但我永远不会写一行诗,我是用画笔在书写。建筑,音乐,都是和诗歌接近的东西,跟描述性的东西关系不是很大。

欧阳:有段时间,你与诗人朋友交往很多,你的阅读量又很大,诗歌曾经离你很近。你和小翟彼此生活在对方的身上。还有段时间,建筑直接进入你的绘画题材,你还直接动手设计了一座房子,并且盖了出来。至于音乐,我想会伴随你一生。你甚至开始尝试电脑作曲。你的生命肯定伴随着阶段性的爱好,而且会很迷恋,疯狂程度也许会超过绘画。就现阶段而言,你对音乐的理解,会不会以绘画的方式出现?

何:可能不会。我学的是传统作曲。但音乐的所有术语几乎可以移到绘画上来。

欧阳: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了这个问题:没有的东西,你把它画出来了。而现实中已有的东西,你却把它画得没了。这主要是一个观念,还是一种存在方式?要是它果真是一种生存方式,会不会太虚无了?

何:我的人生观,现在可能比任何时候都要虚无。虚无存在于我性格的深处。当然年轻时我不会虚无,假如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是理想主义者,那这个人肯定是个坏人。我现在奔六十去,孔子说,六十而耳顺,再没什么东西能刺激你了。一个人原始气质中的东西需要时间来展现。我原以为随着年龄的增加,会获得没有的东西,其实正好相反,正在失去原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老年人会活得像个婴儿?我看霍洛维茨的传记,一天早上他醒来,突然就倒地死去。一个那么伟大的钢琴家死了,他的手僵化了,所能产生的音乐也随之永远消失了。音乐所记录的只是历史。而这一切,真是太可惜了。

 

2006年4月30日

——《静谧中的幽思——何多苓艺术档案》

【编辑:徐瀹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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