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首届南京国际美术展(【专题】南京国际美术展)之大师展,将展出十分罕见的后印象派巨匠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的早期原作。高更与与梵高、塞尚合称后印象派三杰,是家喻户晓的画家、雕塑家、陶艺家及版画家,他的画作充满大胆的色彩,注重和谐而不强调对比,代表作品有《讲道以后的幻景》、《裸体习作》等等。
之前看过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波澜不惊讲故事的方式令人着迷,从弃商从画和大溪地两个标签就可以断定这小说的原型应该是高更。但书中诸如爱情,理想之类的母题却早已被写的流于庸俗,而作为一个高更的脑残粉,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阿旺桥啊,梵高的耳朵啊,大溪地之类的茶余饭后早已味同嚼蜡,倘若有机会整理翻新一段较为“真实”和“稀有”的来龙去脉,倒是件乐事。
因为毕竟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也许立即有人会跳起来,笔直的伸出食指在书本里划拉,艺术史上就有一些人啊,看起来真的像是咔嚓一声震天响给从石头缝里劈出来的,比如马萨乔和达芬奇,他们不属于他们的时代,因此他们就是奇迹!但法国大批评家和史学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里说的很明白,一件艺术品从属于它作者的全部作品,而它的作者又从属于一个时代。倘若细翻起来不难发现,他们都脱胎于时代中一批同类的艺术家,正如鲁本斯之于“巴洛克”,或者干脆是高更之于“印象派”,这个脱胎过程不需要上帝的恩赐,而只需要拥有足够的才华即可,人之所以能够区分于彼此,正因为事事皆有因缘。
这是高更现存的油画中最早的一幅,创作于1871年的《白杨沐风》(Landscape with Poplars),高更的监护人居斯塔夫·阿罗沙(Gustave Arosa):一位精明的商人、摄影师兼艺术收藏家,在年轻的高更当了五年多船员比并且完成了海军服役之后,替他在巴黎首屈一指的贝尔登证券交易所(Paul Bertin)谋得一职,这使得高更在之后的十年里能混迹于中产圈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德拉克罗瓦,柯罗,杜米埃等名家画作,偶尔自己还能收藏一两幅。一年后,也就是1876年,高更这位“周日画家”的作品即被主流沙龙展接受,这是当时在巴黎的艺术学徒们打拼多年方能达成的愿望。
《白杨沐风》呈现的是一览无余的,正在流行中的“巴比松”,但却完全昭示了高更在艺术方面的野心,画面上干擦、短笔涂绘的颤动的草丛,侧笔横扫或斜斜带过的天空,轻轻点出的人物与白鹅,宛如一气呵成,流畅生动。沙龙展的肯定对于一位业余画家而言无疑是莫大的鼓舞,高更因而信心百倍,更加努力与创作,原来只是项嗜好的艺术也日渐主宰了他的生活。
但是,倘若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一个精明的股票经纪人转行,就错了。
十九世纪的欧洲是一个天堂与地狱交替并存的时代,关税壁垒的打通和自由贸易思想的蔓延,加上殖民地的丰厚物质资源使得那个时代的欧洲企业有着不可思议的丰厚利润。实业的繁荣促进了金融业的发展,银行数量大幅增加,信贷业务繁忙,同时投机也变得蠢蠢欲动起来,经济泡沫随之而起。从1850年到1883年仅三十多年,欧美前后就经历了四次规模不小的金融危机,这使得金融业成为最不稳定的行业之一。1873年,在高更进入证券市场两年之后,欧洲经历了由德国主导的第三次金融危机,无法获知高更是如何在这段时间里在股市中乘风破浪的,但很有可能就此大赚了一笔,好景不长,紧接着1882年,美国和德国相继调高关税,导致整个欧洲市场的第四次金融风暴,高更很可能没有逃脱这一轮的厄运,在资本大佬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代,当一个中产的股票经纪人的日子也许并不安生。
而与此同时,高更一直所心仪的艺术行业却是另一番景象,从文艺复兴时代开始,欧洲的小国寡民造就了数量庞大的贵族,这也让视觉艺术,尤其是绘画在相对和平的时期有很大的市场,因此,画家,在那个年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优越的职业,在普法战争结束之后那一段相对平稳的社会氛围中,绘画迎来了又一次春天。艺术史上管这个春天叫做“美丽年代”(la Belle Epoque)。
1873年初,在雕刻家保罗·奥贝(Paul Aub6)夫人的公寓中,高更遇到了来自丹麦哥本哈根的美丽姑娘梅特·索菲·加德(Mette sophie Gad)。高更被美丽的梅特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展开了疯狂的攻势。凭着丰富的人生经历、英俊的外表,高更很快就掳获了佳人的芳心。1873年12月22日,两人在巴黎市政厅结婚了,次年,儿子埃米尔出生了。一年后,最爱的女儿阿琳又出世了,此时的高更,娇妻、儿女陪伴在侧,闲来无事,他就东涂西抹,煞有介事地画上几幅油画。一时期,高更的画风接近印象派,毕沙罗无私地给他建议。他将马奈的《奥林匹亚》的复制品悬挂在家中的墙上,尽力模仿马奈的画风,还谦虚地称呼自己为“业余画家”。
同年,高更结识了毕沙罗及其他印象派画家。当然,那时的印象派还不叫印象派,这个名字是两年后莫奈展出了一幅《印象·日出》之后而来。毕沙罗本人的名气也没有以后“印象派”的一干人等那般铮铮作响,但他确是名副其实的领军人物--他的粉丝团包括了保罗塞尚,毕沙罗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古斯塔夫·库尔贝以及和巴比松派的让·巴卡罗。
库尔贝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个法律系的大学生,后来在父亲的鼓励下才转行画画。而让·巴卡罗更是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弃商从画。很难不有这种联想,在面对高更倾诉股票经纪人郁闷生活时那张眉头打结的脸时,毕沙罗对他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两位恩师是如何半路出家之后走上艺术之巅的励志故事。这对高更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个启示。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高更走上了画家的道路。他开始频繁的作画,参加印象派的聚会,甚至将自己的画作参展。但他此时并没有看到他新的事业即将面临的危机。
1883年,高更35岁,他正式辞去巴黎股票经纪公司的工作,投身绘画创作,每天作画。但是“美丽时代”很快就不美了,1839年,法国人路易达盖尔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照相机,十九世纪七十末年代照相技术的家庭化,硬生生的将传统现实主义绘画逼成了夕阳产业。
从《月亮和六便士》等一些以当时的背景的小说里不难看到,巴黎的画家们都是这么个形象:他们成天混迹于社会底层,与乞丐和妓女为伍,吃了上顿没下顿,沾染恶习与重病。他们的这些形象当然和画家本身放荡不羁的性格有关,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绘画这一行业整体凋零的写照。倒霉的高更选择了这个时机,从一个不靠谱的行业跳到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行业,但同时命运却对他打开了另一扇门,而高更也正是凭借着自己天才的才华,抓住了这个机会,踏入了那扇门。
这扇门,便是象征主义的大门。
Il est des parfums frais comme des chairs d‘enfants, (这香气如同小孩子的肌肤)
Doux comme les hautbois, verts comme les prairies,(甜美如双簧管,嫩绿像青草地)
- Et d’autres, corrompus, riches et triomphants,(-其他的,亦如那腐臭的,浓郁的和胜利的滋味)
Ayant l‘expansion des choses infinies,(无尽扩散的东西)
Comme l’ambre, le musc, le benjoin et l‘encens,(好似琥珀,麝香,樟和乳香)
Qui chantent les transports de l’esprit et des sens.(谁来为心灵与肉体的传到而歌唱)
这是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对位》中的两节,象征主义是一项起源于十九世纪晚期的艺术运动。在文学中,象征主义的鼻祖被认为是法国诗人波多莱尔以及他创作的《恶之花》。象征主义是形而上的,它在乎事物的绝对本真,而不管它如何流于形式。象征主义的出现将被现实主义陷入深渊的艺术拉了出来,并将其推向了一个新高度。可以想象,当年高更在和他的那些画家朋友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会谈到波多莱尔,谈到爱伦坡,谈到当下流行的象征主义,那神秘的,想象力丰富的,以及如梦一般的象征主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于性和禁忌的癫狂的追捧。于是很反常的,在写实绘画艺术走投无路的时候,文学的发展领先了视觉艺术,改变了画家们描述世界的方式,也将一面大旗交到了高更的手中。
作为丈夫和父亲,1884年似乎是个节点,高更不可收拾的朝着不合格的方向滑去,作为画家,运气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美术市场也受到经济的冲击,不管高更如何迎合潮流,画都很难卖出去。元月,高更与梅特携五个子女离开了巴黎,前往生活成本较低的鲁昂(Rouen),成为一家帆布生产企业的销售员。在鲁昂,高更没有卖出一幅画,更无法在当地掀起影响。1884年秋,梅特带着孩子们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哥本哈根,高更也跟了过去。不过,梅特的娘家人并不欢迎这个穷困潦倒的画家,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开始教授法文。
如果能穿越到1884年,你看到的高更一定眼神落魄微微秃顶,正如无数从身边匆忙而过的疲于奔命的中年男人那般。但是,高更就是高更,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正如美术史上的那些奇迹般的神人,在远离巴黎的这一年,他开始变了。
这是1884年高更创作的《鲁昂花园景致》,仍然可以很清晰的在画面里读到毕沙罗般跳动的笔触,莫奈般变化无常的色彩,以及残留的一点点即将在作品中永远褪去的“巴比松”。最重要的是,和之前的作品相比,画面里充斥的的那种满足感消失了,印象派大师的影响开始慢慢褪去,真正的高更开始出现,一切开始变得“不稳定”。很难不把它看做是一个自我解剖式的预言,因为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动荡、流离、变故、潦倒以及从身体到心灵的剧痛都将接踵而来,而与之共生的则是蜕变--化茧成蝶的开端。
你固然可以和毛姆站在一起,认为高更的转行和人心中内在的梦想,自我实现以及人生的意义有某种冥冥之间的关系。但我看到的,是一个在现实中辗转奋斗的中年人,从35岁转行到42岁去世,他的一生仿佛都在中年徘徊,他不是奇迹,而是天才。绘画经高更之手,从现实主义慢慢转向了象征主义。而这场由文学引起的革命,又在绘画的传导下,影响到整个一代的人看问题的态度以及思考方式。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