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曦云:现在回过头来看《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你对这个作品的解读有变化吗?
高炀:这么多年我对东村一直是魂牵梦绕,因为我去了国外以后,人家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从北京东村来的,就会提到无名山,因为这件作品在西方一下轰动了,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而且西方很多重要的博物馆都介绍了,我才知道我们当时不经意间做的作品在全世界出名了。现在再来看那段历史,冷静下来想,其实是一种愤青活动,从学术价值讲很难定位,因为我现在所做的作品远远超越了当时的思想,它只是一个公体性,和当时的社会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是一种年轻人的愤青想法。
马宗仁:我后来觉得“无名山”这个概念很重要,因为当时做的时候,这个概念还没有出现,是后来把它命名为“无名山”的,所以对我来说,我觉得它很重要,是决定性的。
杜曦云:当年你们做艺术作品时,是不是被周围的人视为怪物?据说有些人还被当地居民举报过、被治安人员遣送等,你有过这样的遭遇吗?
高炀:曾经出过事,公安局抄过我们所谓的工作室不让我们住了,因为主要是有西方人参与。还有大众媒体,对周边当地老百姓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们说我们这个农村突然来了一些黄头发的人,每人都拿着照相机,也引起了警察的关注,可能不仅仅是来这儿做生意的人。老百姓的联想度很高,再加上中国的北京市民觉悟度很高,那个年代到处都有西方人确实是很新鲜的事。对于我来说,因为我太太是意大利人,所以我没有被遣送。但是都骚扰过我们的工作室,有几位干脆就抓起来审讯了,其实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对抗政府或者其他什么罪状,只是做了些艺术,所以后来都把他们释放了。
马宗仁:实际上当时我们在北京漂着很受排斥,有时候还被赶来赶去的。我倒是没有被遣送或拘留,因为我特别有幸住到了大队书记的家里面,当时他也在出租房子,我租的是他的房子,所以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第一个通知我。
杜曦云:当年选择这样的追求和生活方式时,你觉得自己日后会成功吗?不成功怎么办?那个时期,你的内心痛苦吗?茫然吗?想过打退堂鼓吗?
高炀:因为我过去呆的美术界非常狭小,都是大学老师,他们只是告诉你什么领导、获奖或人际关系之类的事情。我住到东村以后,给我的是社会性的认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艺术家,他们所受的美术教育和这种流浪身份差异很大,还有当地老百姓给我一个启示:我的灵魂太渺小了。我睡在东村,根本不是学院给我的,所以这种打击是一种荒诞性的、是彻底性的。而且我背叛了当时的艺术信仰,就连农民都不如,当年我剃了光头,穿着马靴睡到我的工作室以后,有农民每天都在监视,这是一个什么无赖?这是艺术家吗?艺术家不应该是这样的,艺术家应该受人尊重。而且那个极端的年代,因为当时经济上都很拮据,也会使艺术家爆发出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所以在那个圈子当中,真正较量的是你是否会放弃美好,如果你放弃了梦想,那也就放弃了。但是还有一种人,像我这样,没有放弃我的良知,最底线的那个良知,所以选择是最重要的,当你在一个无助的环境中,要做出一个选择。东村有很多谎言,有人的地方就有谎言,这里是一个社会,它绝对不是院校,也不是农民呆的地方,是一个混杂体,我选择了没有放弃,选择了善良,而且选择了说真话,我问了我这颗心,我选择了我自己。
马宗仁:实际走这条路无所谓成功,因为我们没有一个目标,也许这条路很远。这里面对我影响很大的是我当时的大学老师,他是我的启蒙老师叫王易罡,是他给我指明了这么一条很长的路,让我一直走下去。其实我现在也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自己能不能达到或者成功都不重要,就一直在走,一直走下去。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候,应该是痛并快乐着,没有想过放弃,但是中间可能有一些迂回,因为有时候生活所迫,也必须要做一些事情。
杜曦云:当年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时,想过它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吗?在那个无名的荒凉小山上,几乎一无所有的你们十几个人,赤身裸体在做不被绝大多数人理解的“荒诞行为”时,你的感受是什么?
高炀:因为这个作品我们拿了方案以后,每个人都要交钱的,所以每个人都出了钱,然后请了一些中国的媒体,就是独立媒体去拍摄。做作品的时候尤其是这些女艺术家,她们这些人非常勇敢,其实从自身来讲,当时也没有多想,做就做了,没有那么精明的人会想到,这个要载入史册什么的。至于荒诞,因为当时我们生活的环境就是荒诞的,住在东村,逃都逃不了,因为其他地区不属于我们,每个艺术家都是荒诞的,荒诞到什么程度,就是居无定所还在进行这种崇高的伪念想,所以这都是荒诞的,作品本身也就是我们的心态,反映了一种荒诞无聊。但当时这种荒诞是能让我们很快乐的,因为找到一种心态上的对照物,体现了我们的生存困境,
马宗仁:没有想过什么后果,但是现在人们会经常提到它,特别是在国内,当我们一提到行为艺术的时候,在美术史上是绕不过去的。说到我的感受,当时做这个作品的时候就是兴奋,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冲动和热情去做这件事情。
杜曦云:《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经过多长时间才逐渐被人们认可?逐渐获得认可后,你的感受是什么?
高炀:我很喜欢行为艺术,也参与了一些重要的作品,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好象不是属于行为艺术家这一类的人,因为我的表演程度绝不像其他人欲望那么强,我对行为艺术有害羞的一面,随着年龄的增加更内向。我认为《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是最好的一件行为,因为它把大家集体的一个游戏变成了一种共识,让你所有的痛苦通过大家释怀了,而且也验证了当时中国一帮前卫艺术家的一种真实心态,有一种志同道合的吸引力,虽然后来大家又连续做了一些,但我觉得看了以后都是目的性很强,不如那个纯粹。
马宗仁:可能对我来说,这个作品要求我思考问题或者做作品的起点更高了,因为它成为了一块可以踏着的基石,让我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一定是要不断去超越它。
杜曦云:《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成功,对你日后的生活有明显影响吗?
高炀:还是有,后来我出国之后也经常被邀请去各种场合去讲这件作品。
马宗仁:对我思维的惯性和做事的惯性都没有影响,只不过它让我踩上了一个更高的基点,主要是这样一个提升。
杜曦云:社会上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当代艺术,你觉得应该怎样向更年轻的85后、90后介绍当代艺术是什么?
高炀:其实西方也在面对这个问题,但是我认为中国的教育有一个问题,就是把艺术拉到了功利方面。做艺术要有一种纯粹度,这和你的认知、你长期的延续性有关,是你内心决定的,外界很难干扰。所以对于年轻一代而言,首先当代艺术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种信仰。对于我来说,有成就艺术家的梦想,但它也牢牢把我陷在里面了,我对其他的生活能力都很弱。
马宗仁:说到80后、90后,其实我觉得他们的作品也是非常不错的,因为他们跟我们那个年代所经历和思维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很多90后做的作品非常不错,比如说前段时间中央美院举办的那个“创客创客”的展览,后生可畏,非常不错。
杜曦云:您对当代艺术和社会的关系有什么看法?例如文化倾向、艺术的多元化、是否与社会现象问题关系紧密。
高炀:就好像《为无名山增高一米》这个行为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中应运而生的一样,当代艺术和社会的关系是很紧密的。
马宗仁:当代艺术和社会的关系应该是难以分清的,但是比如说艺术中的文化倾向、艺术多元化等等,是包含社会现象和问题的,对于艺术而言,如果说能和我们当下的生活结合起来,就会感觉很贴切很过瘾。
杜曦云:能否介绍《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之后你自己最满意的自己的作品?
高炀:有一件作品:《我与十字架》,是和都灵的一个双年展同步做的一个作品。因为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国家意大利,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那里传达给我一种信息:艺术最高境界可能和宗教有一定的关系,所以我把十字架直接放到我的肚子上面了,似乎有一种力量要唤醒我,提醒我要背负很多,有常人所难以理解和忍受精神痛苦,还有肉体痛苦。就像做行为艺术,大家可能没办法真正理解,这种痛苦和误解只有你自己才能承担,所以我放了一个十字架,比较冷静,那个现场也比较唯美,是多维性的。
马宗仁:很遗憾,我觉得现在我的作品做的还是不够,还得继续努力。我现在的艺术创作主要是对一种无形的东西感兴趣,关注观念方面的东西。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