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感伤的阿赫玛托娃
感伤的阿赫玛托娃,感伤的我。
1985年,我在巡回演出的途中,湖北咸丰县破旧的新华书店,购得四川文艺版的《阿赫玛托娃诗选》,787×1092MM 1/32开本,封面是灰底衬着一片雪地,三棵孤独的树,一个孤独的女人的背影。紧靠版权页的扉页是阿赫玛托娃的黑白头像,抚住额头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颗钻戒,面容感伤,手指苍老。翻过来,分别是苏联画家克洛特脱为其作的版画和意大利画家莫迪利阿尼作的素描。然后,从第一页到第7页,是“我的小传”:“我于一八八九年六月十一日生于敖德萨近郊(大喷泉)。”阿赫玛托娃如是说。
巡回演出的季节是在最阴郁的十一月,感觉上少有晴天,一路上都是淫雨和泥泞。每到一个县城或小镇,上演的都是同一台节目。我当时是剧团的一名大提琴手,对于演出我已经十分不耐烦。幸好剧团在白天总是无所事事,我可以大半天倦缩在旅馆的被窝里,读这本《阿赫玛托娃诗选》。那时候,我自己也已经发表了一些诗歌。
太阳的形象在我心底凋零,
比衰草更萎谢。
悠邈的悲风在空中踽踽独行,
携来点点早雪。……
像阿赫玛托娃这种抒情、感伤的诗句我以前不会写,也永远不可能写。但这并不妨碍我在1985年那个阴郁的十一月,被这样的诗句深深的打动和感染,它们将我一次次的从低落的情绪中挽救出来,并给以抚慰。所以,作为一个诗人我也许没有受到这位祖母级的俄罗斯诗人的影响,但作为一个免不了会多愁善感的青年读者,可以说,她给了我最为温暖的记忆。我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在那个时候,我没有读到阿赫玛托娃,没有经受她那感伤的音韵穿过我的心扉,很难说在那一个个晦暗而又沮丧的日子里,我自己就不会因生理的需要而写出一大堆感伤的句子,坠入到“抒情”的泥沼中去。
那一次巡回演出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旬。我们走过了数十个县城和小镇。有关那一次经历我自己一首诗都没写过,因为所有的情景,县城、小镇、乡村公路、荒芜的田野、带白桦树和炊烟的黄昏,以及我的心境,无不在对应着阿赫玛托娃那些感伤的诗篇,我只阅读就已经足够,我还用写什么?以至于过了很多年,当我回想起那次巡回演出所走过的地方,每一处皆被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俄罗斯风景的调子。
但我也还是不敢肯定,在我八十年代后期的诗歌创作中,就完全没有留下一点点阿赫玛托娃那种特别的感伤的擦痕?
五、火车和轮船上的博尔赫斯
从1986年到1989年,是我坐火车和轮船最多的几年。前几天看见自己的一些旧照片:牛仔裤,花格衬衫,泡沫拖鞋,外加一只牛仔包,就是那几年我坐火车和轮船时的模样。只是还有一件东西是照片上看不见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它装在那只牛仔包里,和那些脏衣服、文件袋混在一起。每当我上了船,或上了火车,躺到卧铺上去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牛仔包里掏出那本小说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成了我的旅行之书。
我为什么要挑选博尔赫斯的小说作为我旅途中的唯一读物?答案或许是,没有第二本书能够盖过轮船的马达声,以及火车厢里的气味;也或许是,没有第二本书,能够与轮船上的马达声,以及火车厢里的气味形成如此和谐的关系;更或许是,没有第二本书,能够让我产生那种身在旅途,而忘记旅途的感觉。那是一种幻想的感觉。以至于我从不在家里阅读博尔赫斯,只有在旅途,我才会打开那些迷幻的页码。
一次,我的朋友陈乐陵告诉我,他觉得《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是一本始终读不完的书。我马上就懂了他的意思,因为我也有同感。一般我上了火车或者轮船的卧铺之后,总是很随意的翻看其中的一篇小说。从得到这本书一开始,我就没有按顺序去读过。其结果就是,这本集子中的许多篇小说我可能重复读过很多遍,而其中的另一些小说,却始终没有被我碰上过一次。这情形简直跟博尔赫斯在他那篇《沙之书》中的描述如出一辙。奇妙的错失。这并非我的刻意,我真的是多次尝试从头读起,下决心不漏掉其中的任何一篇。但都没能成功。要么是因为轮船到岸或者火车到站而中断了阅读;要么就是眼皮沉重,疲乏不堪而合上书页。当下一次重新阅读的时候,我又会发现,仍然是从一篇已经读过的地方开始。直到今天,2000年9月,我又拿出这本书,翻看其中一篇,《爱玛.聪茨》,标题感觉陌生,读下去的故事却依然是熟悉的,印象中何止读过一次?
八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多雾的重庆朝天门码头,一艘小吨位的轮船在隐隐约约的江岸上等候着我。已经是上午九点过了,浓雾中却感觉天只是微明。轮船上的船员也是刚刚起床的样子,睡眼朦胧的蹲在甲板上漱口。我背着牛仔背包踏上晃晃悠悠的跳板,穿过后甲板厨房的气味,在第二层客舱用船票换取了卧具,进了自己的卧铺舱室。一些昨晚上先上了船的旅客还在酣睡,舱室里闷着一股暖烘烘、稠糊糊的气息。当我在卧铺上放平身体,并裹好毛毯的时候,轮机舱的机器已经开始轰鸣了,整艘轮船也因此而开始了我多年来已十分熟悉的颤动。十点三十分,轮船起锚,开始往江心漂移,我也正好翻开《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第276页,这一篇是《胡安.摩拉涅》,是不是又是一篇已经读过的故事呢?这次好像不那么敢确定。我读到小说的第一句是:“许多年来,我总是反复地说,我是在帕莱莫长大的。”是啊,许多年我也是反复地在对别人说,我是在乌江边长大的,我的父母是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