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二《阿尔贝蒂娜在警察局体验处》1885–87年 克里斯蒂安·克罗格, 211×326 cm. 布上油画 国家画廊 奥斯陆
蒙克说:“我母亲家的人心灵强健、身体孱弱,我父亲家的人壮得象牛但是大都疯癫酗酒。我遗传到了人类的两大天敌:肺结核和癫狂。” — 19世纪的人不知道肺结核是传染病,以为肺结核是超自然现象,是家族里遗传的宿命。爱默生和梭罗都是出自所谓的“肺结核家族”。蒙克的母亲去世时候还是20多岁的少妇,当时蒙克5岁。14岁时他见证了长姐苏菲去世。生命在本应最充沛的年龄里衰竭,这也许一早就奠定了蒙克对生命之理解的阴郁调子。他觉得自己是一艘“没有造好就已经开始腐烂的小船,被抛进风暴汹涌的海里”。
克罗格对蒙克命运更深刻的影响,是把他带进了他身边的波西米亚的小圈子。此波西米亚非彼波西米亚或吉普塞,而是把彼波西米亚经过理论提炼,存其精(不羁不袢),去其粗(流浪乞讨)后的生存哲学,以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相对抗。对于中产阶级家庭精心照顾的一切,比如收入,社会地位,肠胃,睡眠,婚姻和家庭,得体的外表和举止,都予以轻蔑、破坏、颠覆。与巴黎和柏林的边缘人波西米亚不同,克里斯蒂安尼亚的波西米亚圈子是处于社会中心位置的。在这欧洲一隅,克里斯蒂安尼亚的“波西米亚人”出身不是世家就是巨贾,多半是海归,一言一行都在这小县城般的首都有极大的影响,他们晚上喝酒,白天行动,推动着挪威这个乡土和半工业化社会向理想化、理性的方向前进。用无政府主义者、诗人汉斯.雅各的话说,“毁灭的激情就是创造的激情”。雅各还说:“写你自己的生活”。蒙克认为雅各是影响他一生的人。他日后碰到许多杰出人物,如高更,斯特林堡,但是在这些遭遇之前,在克里斯蒂安尼亚的无数个冬日下午和夏日夜晚,伴随着烟草和土豆伏特加,伴随着诸友博学好辩的机锋,伴随着男女杂处中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的释放,蒙克的启蒙已经完成。
克罗格的师弟,一同师从古德的弗里茨·陶洛发现了蒙克的才能。陶洛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也以帮助年轻画家为己任。经他的力荐,蒙克的作品入选挪威参加 1885年安特卫普世界博览会的展品。同时,陶洛向蒙克的父亲建议送蒙克去法国看著名的沙龙画展,旅费他来出。 22岁这年的五月,蒙克第一次出国,由安特卫普来到巴黎朝圣。三个星期内,他看了卢浮宫,还赶上了一年一度的沙龙。这年夏天,蒙克爱上了陶洛的嫂子米丽。这是他的初恋。为了能看见和家人出来散步的米丽,蒙克经常在卡尔杨翰大街上闲逛。两人在他的画室里幽会。
蒙克身边的小环境是认为恋爱高于道德的。拿克罗格和他的妻子乌达来说,本来乌达是来学画的,可是学画第一年就和克罗格生了个女儿。之所以不能立即结婚,因为乌达当时还有个分居两年的丈夫,商人尤勒根.恩格尔哈特。1888年,乌达和克罗格终于正式结婚,但是这年夏天乌达和汉斯.雅各陷入了恋爱,同时她又在1889年又和克罗格生了个儿子。后来她在国外侨居,又和作家、评论家雅帕.尼森和作家根纳.海博格分别发生恋情。蒙克1895年的版画《克里斯蒂安尼亚-波西米亚》里,乌达和她生命中的几个男人团团围坐,甚是和谐。蒙克本来能给自己的冲动之爱找到合适的位置。可是蒙克来自极端虔诚信教的家庭——他父亲爱给孩子们读宗教故事和恐怖小说。内疚和恐怖的想象折磨着他,嫉妒和绝望纠缠着他。好在1889年他得到政府奖学金,去欧洲当代艺术的最高殿堂: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跟随声望显赫的里奥. 伯纳学肖像画。伯纳是马奈的朋友,他的学生里有劳特累克、巴拉克、杜菲。
奖学金是一年一期。夏天他回到挪威,在海滨小城 Åsgårdstrand度假,着手申请新的奖学金。连续三年,蒙克都成功申请到挪威政府的资助,得以在秋天成行巴黎。
对比《春天》(1889)和《病房之死》(1893),能清楚地看到法国给蒙克带来的思想解放。蒙克认为高更是对自己最有影响的艺术家。高更的“综合主义”一部分其实来自纳比派画家爱弥尔.伯纳琢磨出来的“掐丝珐琅彩法”(Cloisonnism)。这种手法算是远交近攻,借鉴中世纪珐琅彩和彩玻璃镶嵌的技法,用深色线条区分大片纯色区域。19世纪的画家们忽然意识到,色彩不一定非是描绘性的。纳比派的马里尤斯.丹尼把它上升到理论高度:“一张图画 — 在成为一匹马、一个裸女和一个故事之前 — 在本质上就是一个被色彩按照一定次序覆盖的扁平面。”
既然重新发现了平面,色彩和轮廓都被从写实的任务中解放出来,空间的深度和物体的三维也逐渐被放弃了。情感、心理冲突和象征意义成为主要的追求。高更希望图画不仅仅是图画,还能延伸到装饰设计、海报、舞美设计、玻璃设计等社会空间的各领域。
蒙克对法国画家们的追踪和汲取是显然的。他常用不同的手法来试验同一题材。比如《病孩》,1907年的一幅很明显地借鉴了纳比派画家维利亚的技法,短促、断裂的笔触。又比如 1906-07年间的《马拉之死:杀人犯》系列,借用大卫的《马拉之死》和女杀人犯的母题,表现的是1902年,他与恋人图拉在争执中,被她以手枪打中左手食指。这事件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引起轰动。
他不是在题材上找新意的画家。他反复表达的题材就是几样:生与死、爱与恨、人的焦虑和自然的安详。他的画结合了北欧绘画传统中的叙事性和文学性,和印象派对瞬间、印象和氛围的追逐。尽管他也试图消解空间,消解具象,但是他无法象高更那样消解人,象塞尚那样解构人,象梵高那样把人按捺进主观情感的平面。蒙克画里的空间总是围绕着人物形成一个薄薄的茧子,他的人是有温度有气息的。当他画病与死的时候,用得最多的颜色是最不具侵略性、最滋补人的绿色。其实他画的是生,是虽然微弱但总是还存在的一丝生机。
就是画男女关系,蒙克有一种惊人的坦诚。自古以来男性画家的笔下,女性总是被视线所占有的对象。或者是供目光徘徊的容颜和身体如提香笔下,或是永恒的母性如达芬奇笔下,或者是被献祭的灵魂如拉斐尔笔下,或者瓷化成粉红脸蛋子可爱脆薄的玩偶如布歇笔下,或者是窥视孔里日常起居和琐碎动作都被消费如德加和博纳尔笔下。诚恳如伦勃朗,他画布下的女人亦是一心一意去符合他的定义 — 难道这不是画家的特权?戈雅和公爵夫人阿尔巴恋爱受挫,便在画里泄私愤,把阿尔巴画成堕落的女人。只有蒙克直率公平,把自己也摆上台,让自己的脆弱、嫉妒和焦虑一览无余。这是蒙克作为挪威人的一面,他没有经历过自大和自卑的文化。而蒙克在感情上的裸裎相见也渗透到后辈挪威画家的作品中。
蒙克常年受神经系统毛病的折磨,对于他来说,内在的生命力是如何流逝,此在的证据为何,是他恒久的兴趣焦点,创作最中心的主题。就是在爱情上,他关注的亦是两性之间,能量如何被褫夺,被抽取。其时,佛罗伊德心理分析是显学。蒙克深受启发,性是生死之间的桥梁,男女之间的密道。他的油彩是稀薄,流动的,象周游在全身的能量和欲望。而他的水面总会有一个日或月倒影的光柱,就是菲勒斯(Phallus),象征阳之勃起。
艺术于他,是和生命和解的过程,是对自我的确认。继1902年的枪击事件后,手伤导致产量大减。蒙克大为沮丧,“损失了宝贵的三年”。1908年,他精神崩溃住进了德国医生诊所。出院后,自己在Åsgårdstrand 离群索居, 后来搬到奥斯陆郊外的Ekely。到他1944年去世之前,他主要的创作是做了奥斯陆大学、Freia 巧克力工厂的大型壁画,以及奥斯陆市政厅的装饰。他的架上绘画则相对失去了全盛时期对画面的控制,以及他独特的细腻、流畅的感受表达。身体内部的“病”不再呼应着创造力的喷涌,而是凌驾着表达,把它撕扯得七零八落。这大概就是“病”的自我完成吧。
1963年,蒙克博物馆在奥斯陆Tøyen落成,不断回购蒙克作品,这也导致蒙克作品在国际市场上的高价位,后果之一是藏品几次被盗。从2009年始,更新更好,占地5万平方米的博物馆新址在施工建造中。说蒙克是挪威拿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也不为过。从这点来说,蒙克是挪威画家,货真价实。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