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西埃被誉为西方当代美学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
“朗来了”的传言已经在网上流传了一段时间,这次,雅克·朗西埃真的来了。这个阿尔都塞的学生,同时又是阿尔都塞的反对者,这个齐泽克、巴丢(Alain Badiou,另译巴迪欧)的欧洲左派哲学界同时代人,但又不屑与齐泽克、巴丢为伍的激进派中的激进者,近日应邀来到了中国,从5月9日到19日在上海、北京、成都、杭州的高校举行了一系列以美学和政治哲学为主题的公开课。所涉及主题,多与当代哲学界、思想界所争论焦点有关。
如果我拍中国,
会选城中村这样的地方
记者:在中国,你既去了嘉兴、义乌,也去了杭州、北京、重庆、上海,印象如何?作何评价?
朗西埃:我是作为一个游客这么在中国穿梭过来的,因此只是一个印象,并不能说真正深入的了解,也可能失之主观。
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中国是一个反差极大的国家,一国之内比任何欧洲的国家或美国都有着更大的反差和对比。在北京,我看到了机场一样庞大的豪华商场,这么大的购物广场即使在巴黎也找不到类似规模的。但在嘉兴,你就会看到18、19世纪的机器和手工作坊。好几个不同的世纪都并列在了一起。
我来到中国,并不是看到一个多么特别的地方,更多是看到了世界。所谓的当代世界,就是这样的,各种完全不同世纪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同时并列在一起。
但在中国我没看到农民,这是一个遗憾。我希望能看看中国的农民是什么样子的。
记者:你对中国的纪录片印象如何?如果你本人来拍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你会怎么做?
朗西埃:我没怎么看过中国纪录片,也就看过王兵《铁西区》这么一两部,因此不能作出评价。
如果我来拍中国,那我会选择各种不同的人、不同生活方式混合在一起的空间来拍,比如城中村这样的地方。我在法国的一些展览上看到过关于中国的人物摄影作品,有化妆得很刺激的女人,有做生意的,一个个都很生猛,我看了就很喜欢。我要拍纪录片,可能也会选择各种反差比较大的人物和生活吧。
记者:你强调在纪录片中人物自身不作为被动的拍摄对象,而是一种创造性的主体,当下网络上有大量个人拿DV甚至手机自拍的视频,他们自己导演,自己拍摄自己,你怎么看?
朗西埃:网上自拍的视频我也看过,都没什么意思。光是把我们自己的生活本身拍下来,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本来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当中,再去重复它有什么意义呢?重要的不是你去拍你自己,而是在拍摄中,那个原来现实生活中的你突然变成另一个自己了,从现实框架中走出去了,这才是创造性的主体的出现。所以,不单要自己拍,还要做更多的实验,包括对这些原始素材怎么剪接,怎么重新组合,搞出和现实场景和感觉不同的异常感来。
记者:你提到葡萄牙的导演拍移民和民工,不单去拍摄他们,而且让他们表演起来,成为一种主角,一种英雄,进入到一种创造性的角色之中。你肯定这种实践,而否定那种将民工当作纯粹的苦难对象的纪录片拍摄,并称之为对民工的审美化。但事实上,让民工进入创作,进入一种脱离他自己身份的开创性表演本身,是否也是对民工的审美化?
朗西埃:我当然反对对民工的审美化,但在那个葡萄牙导演的片子中,民工并不是被动参加创作,而是与导演形成了一种契约,他们的合作更像是一种互相利用。导演在使用他们拍摄电影的时候,民工也利用了导演,完成了自己的一种创造,将自己从现实身份框架中移了出去。这就很好。
突破了现实框架,才能看到真实
记者:你的议题相当广泛,除了传统意义上的哲学,还广为讨论电影、艺术。事实上,当今越来越多的电影都在采取纪录片的风格和方式,对于电影、纪录片和真实之间的关系你怎么看?
朗西埃:我原来是搞哲学理论的,后来迷路了,就闯到电影里面来了。所以,我只是一个闯入者。
所谓纪录片是真实的,电影是虚构的,这种区别和界限本身是虚假的。在纪录片中,尽管每个镜头可以是真实的,但当它们被串联起来时,就导向一种对于现实的解释,拍这些镜头不拍那些镜头,把这些镜头剪接在一起,不使用那些,这其实都是选择性的,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体现。最典型的就是我们在电视新闻片里看到的,拍了一个现场,找当事人说几句,然后找个专家评论几句,好了,事情就这样。搞定了。但事实上,可能很多别的人对这个事情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究竟哪个才是真实呢?所以,应当找到各种不同的人,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时可能是完全相反的声音,把它们都放在一起,这时候,原来以为真实的,就会显出不真实的感觉,而那种突破了原先现实框架的感觉,那种异感,才让我们真正地去看到真实。
在电影当中,我们都认为故事情节和人物是虚构的。但我们看到画面中的背景都是真实的,比如那些街道建筑物。所以,电影只是在一个真实的场景中,出现了租借来的演员的身体而已。
记者:能举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你的异感在纪录片或电影中是如何实现的吗?
朗西埃:一个很有名的俄罗斯导演,扛着机器拿着话筒去拍边远农村。结果,农村的老大妈不答应了,说,你们总是拍来拍去,总是来问各种问题,现在我要问问你们问题了,我们的养老金究竟有没有啊?这个国家还管这些事吗?你们拍纪录片,不来帮我们,只是记录,有什么意思?我们不需要你们记录,也不想回答你们的问题。导演总是提问的,现在他被问了,就被问倒了。这纪录片就没法拍下去了。但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在这里。导演原来是钻在自己职业的分工身份里面,就是纯粹地搞艺术,看上去是记录现实,其实是隔离了现实的。但被老大妈一问,他的固定身分和职业被打破了,人被推到一种原来没有的情况中去,原来固定的现实也被打破了,产生了一种异感。纪录片搞得记录不下去,艺术没法艺术了,这时候真实才真正出现了。
在纪录片《我要去看》(I Want To See)中,年轻的黎巴嫩导演租借了两个身体放在黎巴嫩的战争废墟中,一个是法国的德纳芙,一个是黎巴嫩当地的喜剧男演员。著名影星德纳芙总是被人看的,但这次她要自己去看了。但看什么,她总是找不到那个要看的,你能看到德纳芙东看西看,总是找不到一个去看的位置,因为要找的地方,要去看的那个地方本身已经找不到,被摧毁了。所以,纪录片的镜头也随着德纳芙显得不稳定,找不到要看的东西。那个黎巴嫩小伙子不断地告诉她这里是我的学校,这里是我的家,但全都没用,一片废墟中看不出任何可辨识的痕迹。这个过程中,德纳芙已经找不到自己身体的姿势了,应该怎样表现自己,原来在舞台上的那个位置和感觉找不到了。影片结尾时,德纳芙和黎巴嫩小伙子一起去参加法国领事馆的慈善晚宴,这下她又找到感觉了。那种在固定的环境和舞台上的姿势又出来了,她又回到一个她的“正常”情境中了。
在结尾之前,镜头从车内两个人的脸转向车窗外的海边——巨型挖掘机正在把整个废墟推进大海。痛苦和灾难变成自然的一部分了,变成不可见,但导演把这个不可见的过程记录了下来。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