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上树下的故园
“故园/家园”直至葵园是许江在论述城市问题时最喜欢强调的。为什么呢?我想许江心中一定有一个伊甸园式的故园梦萦环绕挥之不去。而日新月异的城市化进程,越来越激发他对故园的深情与表达。每当许江表达“家园”时,他总会凝神停顿,每一次停顿都如同追忆与思绪的哽噎,让我深知许江面对家园的欲说还休。这种语言的停顿、思绪的哽噎、欲说还休本身就是一份绵绵的、无声的力量。许江曾经说:“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许多难忘的记忆,儿时的家园,发蒙的老师,久长的憧憬,猝然的相遇,某种铭刻在心的逝去……这些记忆如一根主轴,支撑着我们对于生命的理解。我们不仅从这里捕捉过去,缅怀往昔,而且由此获得亲历品评的印迹与尺度,理解和构划着人生。”那么,许江的故园铭刻在哪里?家园的往昔在哪里?诚如有一长卷描绘:“浮仓山像一尊倒扣的仓斗,它的尺度正便于一个少年成长中的步幅和慜顽,那上千株的大树成为男孩渴望征服的对象,日复一日的攀援也几乎原初地构成了某种自我的隐密的塑造。”可以想象:浮仓山上千株大树就是那个男孩——许江家园的原点,他爬到榕树上远望叠翠峰林,远望山外苍穹。
在经历了渴望征服的对象之后,许江又经历了两次“插队”:一次“土”插队、一次“洋”插队。“土”插队让许江在“上山下乡”中贴近自己的家园;“洋插队”让许江遥望自己的家园,一近一远两次感受了家园。有了这两次“插队”的人生经历,他对时代之转折变幻的回忆如同“冬殇”般深刻。在这遥深而真切的回忆中,所有的感慨所有的缅怀所有的无言凝练为一个耀眼夺目慑人心魄的意象——“葵花”。其实,像许江这样的南方人,童年是没有经验过北方那种大片向日葵的,南方的向日葵往往零星寄生在田脚边,但是它依然受到光的吸引,朝向太阳。所有的植物都有趋光性,只有葵把趋光性作为自己的形象,变为自己的命运,这是向日葵特别感人的地方。更为重要的是,许江这代人是成长在“社员都是向阳花”的年代。许江说:“20世纪70年代中期,第一次在北方,看见成片的葵园,抹着油光光的夕阳,像一团怒烧的火把。2003年在马拉马拉海的土耳其广袤平原之上,蓦然置身于一望无垠的葵原。那葵与大地同体同色,风烧火燎一般,熠熠然闪着铜光。那葵的极盛和衰老,只在秋夏之间。眼见到的却是废墟般的庄重。生命如此倏忽,却又要在原野上守候着自己,守候一场辉煌的老去。那铜色的葵并不向着太阳,却独自倾心,向着同一方向。那里曾经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天与地的灵犀被这种神秘的牵连,被这庄重的表情所激活。大自然的神性将这一幕永远地塑在大地上。”许江曾历经那样一个疯狂的、崇拜向阳花的年代,所以对葵花具有铭心刻骨的感动和崇敬,这深刻地塑造和影响着许江的审美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直至今天还没有被改变。所以沉重、认真、崇高是许江这代人的特色,他们背负着太繁重的包袱,表情凝重是他们的普遍特征。因此,许江看到向日葵,就是看到自己;我们看到葵园,就看到许江。
客居海上,很难看到向日葵。上海人是很少有家园感的,1949年时85%的上海人都是移民,都是从乡下来这个城市奋斗的移民,从租房、购房到今天,极少有能力像在农村那样买块土地,一进又一进,有前园和后园,有大树和小树的房子。所以上海人都住在大楼里,置在空中,楼上楼下,左面右面都是人家,怎么可能有鲁迅笔下的“百草园”的故事和景致呢?我从小读到“百草园”的文章,也去苏州神仙庙轧神仙,买了几十种不同的树苗种到家中的园子里,对树的留恋,与许江一样。在童年时代有过相似经历的我,每每听到许江叙述家园时,如同在说我的家园,这大约是大部分中国人认同家园的原因。正如胡适在《回归与拯救》中所说:“于是画家踏上回归之路,向着感觉生发泯灭处行进。”这也应验了海德格尔所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满怀诗人气质的许江在返乡的道路上既天真又深刻,这人生的“返乡”是对故园的思念,更是对葵园的寄托。对于返乡的诗人,唯有返乡才能相遇父母的怀抱,唯有这温暖的怀抱才能让游子天真,唯有获得天真才是身心返乡。许江在精神世界中一次又一次的返乡,他告诉我:“《诗品》‘冲淡’一格中说:‘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那曾经于修竹之下的亲历亲察,在心中呈神舆之契,发载归之愿,此即是记忆的返乡。如若我们襟抱这种历史情怀,我们就在家园中,就日日在家园精神的丰实的归途上。”如果是这样,那么当许江返乡找不到童年的木屋、童年的山坡、童年的榕树时,许江只能默默地吟出:“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此刻,许江自己已长成浮仓山上的那棵大树了,这就是“万里还乡未到乡”的旷古情怀。
二、城外乡外的都园
许江不但对城市感兴趣,对乡村也感兴趣,这与他早年在福建沙县山村做教师有关。他常常充满激情地叙说今日乡村里的人与事,对农民、农民工非常有敬意,从“都市营造”到“快城快客”中都有他真情的流露。
记得2004年上海双年展开幕晚会“海上升明月”的现场,由于是中秋佳节,上海许多市民和农民工兄弟纷纷走向人民公园5号门口来观看,由于人越聚越多,所以有关部门要关电闸叫停,许江与之说明这是艺术活动,那个执行者说:“什么艺术活动?都引来了这么多农民在这里围堵”。许江说:“我们要尊重农民兄弟,他们也是公民”。可是执行者是听不懂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呵!许江无论对农民,还是对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兄弟的尊重和挚爱都是发自内心的,不分身份,让明月下的人们与艺术一起团圆。我们是个农耕国家,彼此去追溯各自的长辈,或长辈的长辈,或许都是农民。农村就是我们谱系中共同的家园,可是许多人变成城里人之后就切断了一根带有香土味的脐带,而许江恰恰把农民工兄弟视为自己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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