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仍然注意到,当代中国的城市意象与未来派图画的相似性是宏观的。要是进入微观层面,或者采用像你我这样呆在城市局部的普通人的身心来感受,恐怕得对弗洛姆描写的城市发生联想了。虽然中国必须充满特色,但只要暂时搁置弗洛姆那段描写中涉及的非中国特色——这是容易识别的——我们就不难发现,他的这段话对当代中国城市来说,依然有强劲的概括力。这种结果可能要令中国许多知识精英和艺术精英感到失望,因为他们怀着一种后殖民主义焦虑,凡事害怕失去“本土性”,而有了弗洛姆给出的参照系,要想在他们自己所呆着的这些城市认出本土性这个东西来,其把握性未免令人灰心。
在弗洛姆的描写中,人——普通的人、个体的人——是一个关键的视点。这样的视点与大人物的登高望远难有共同性,它是在平凡生活位置上、通过个体见识获得的视点。倚此望出去,城市不再是一个指向“新事物”、“强有力的事物”、“伟大活力”、“城市的崛起”等宏大概念或壮丽蓝图的能指,而是与生活密切相伴的存在实体,既包含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要闻资讯……,也包含着呼吸与悲欢、梦想与失落等属于人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存在于个体的身上。后者是被日益崛起的城市驱散到城中各个角落、各种生存轨道上,被要求以自由的主体掌握其命运的个体。他们的命运是独特的,他们的感受和心情是有质感的。可是,所有这些独特性和质感,越来越无法回避其共有的普遍性,即,“人只是一粒尘埃罢了。”
那么,正在走着现代化之路的今日中国,她的城市难道就毫无“本土性”了吗?假定本土性只能在文化属性和历史文脉中获得定义,要在这些城市中认出其蛛丝马迹,当然是困难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得靠山寨弗洛姆的见闻来谈论中国城市了,因为它们虽难觅“本土性”,却有高度一致的新亮点,那就是房地产的蒸蒸日上和拆迁运动的轰轰烈烈。
据说房地产是城市化必然的结果,而城市化正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假设前者是有据可查的,那么其证据不在别处,就在中国特色的城市化进程之中。迄至目前,中国的城市化一直秉持着一种特色,不是把乡村提升到城市的水平,而是以“摊大饼”的模式,放纵城市的扩张。其速度和规模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的,短短十来年,大城市变成了超大城市,中等城市变成了大都市,而小县城也在热火朝天地修筑大道、兴建广场,以日益膨胀的抱负,向着一个“大”城市的概念演变。这样的城市化,其所到之处,浪潮汹涌,势不可挡。不管是城里人、乡下人,还是老住户、新邻居,均不乏对田野变街市、老屋变新楼的丰富见闻。对此,他们不但能够如数家珍,而且一次又一次地从中受到“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教育。要是还有过与拆迁的亲密接触,那所受教育的效果就简直从身体一直触及到灵魂了。
在这些形象生动、富有感染力的场面中,如果说艺术家独能缺席,那是不切实际的。事实上,艺术家不仅在场,而且留下了历史所不屑记录的片段。例如,1998年,倪卫华通过拍摄街头标语,留下了以文字图像为内容的系列摄影作品《发展是硬道理》;1999年,王劲松同样用摄影镜头,把北京待拆街区一栋栋房屋墙上的“拆”字令记录下来,形成了题为《百拆图》的系列作品。批评家王南溟指出,如果把这两组摄影放在一起,“那就可以将两组不同的作品在同一种语境中互为阐释”[4]。不用说,如此一来,将能把拆迁的观念、形式及二者关系中的因果性、条件性阐释得绘声绘色。
编辑:李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