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对,当时跟心情有关,搞不清走了是什么感觉,对世界完全是搞不清楚,觉得出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心就想出国看看。
栗:调子也很奇怪,绿的,蓝的,红的。那批画发表的很少。
周:很少,挺奇怪的。
栗:你这画册要什么时候出?
周:不一定。
栗:出的时候这些画都要放上去。
周:很怪的。这个有一张……
栗:这个红和这个红很接近,红褐色。
周:很奇怪,天空是褐色的,其实很多很相像的。这我倒没注意。
栗:这个颜色给我印象很深,因为这个褐色有些冷,手冻红了一样。这个完了去德国了,你谈谈对德国主要的印象和感觉。
周:去德国,对我变化特别大,我觉得去了德国以后,我才感觉到艺术是怎么回事,以前是懵懵懂懂的,喜欢艺术,学了素描色彩,对草原的感受是真实感受,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色彩是这样产生的,为什么能表达这种感情。去了德国感觉世界有点不对,之前我对艺术的印象都停留在画册,表面上。那时喜欢巡回画派、印象派,我最喜欢的是康定斯基。去了德国,一下子看到基弗和巴塞利兹的画,就傻掉了,这么大一张倒着,太奇怪了,以前都不知道,从来没见过。再去隔壁房间看康定斯基的画显得很弱了。当时好像是新表现主义最火的时候,我后来回来也跟你讲过,一下就觉得艺术的路怎么那么宽广呢。后来一九八七年看到的卡塞尔文献展,还有行为艺术,装置艺术,接受能力一下起了很大变化,你就发现世界上艺术这么丰富,这么奇怪,以前完全不知道,很古典的,觉得艺术是在美术馆里的一幅画,一个镜框。以前在画廊展出的行画都是很古典的那种味道,一出去发现艺术不是这么回事,感觉艺术家跟社会,情感联系得很紧。
去德国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当时在80年代,对出国没有任何概念,好像出国就是一个目的,从艺术上讲因为看了很多印刷品,知道油画,但油画是怎么样的有点好奇,但最主要的是对其它国家的好奇,你完全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是怎样的,偶尔在电影,纪录片里看到国外是什么样的,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事实上我当时对外面的好奇更多是对世界的好奇,出国本身就是目的,其它没有任何目的。我记得出国时是一个朋友给我找的一个学校,他认识那学校一个外办主任,搞了一个录取通知书,学语言,一个朋友给我做了担保,那个朋友是个卢森堡人,他说你跑到国外来干什么,在中国当艺术家多好,后来我想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他说你在国内都小有名气了,但其实现在看来出国还是很重要的。我当时买了火车票,六百块,从北京到莫斯科,经过东柏林,当时身上只有一百美元,一箱方便面,搞不清楚,感觉去了国外就不要钱一样。现在想都不敢想,在火车上被警察收了二十美元走,我急得都要哭了,感觉钱很重要,一百美元,后来到一个城市学德语,我一个朋友把我安顿下来,安顿下来后,我的财经担保人也傻了,就说我来干什么,我估计他的担心是从经济上担心。当时是很困难,他当时给我能生活三个月的一点钱,三个月过后,我自己打工,又挣了几个月的生活费。我一生可能唯一一次靠体力打工赚钱,在火车站把邮包运下来,别人把邮包甩给你,你放上去,做了差不多一个半月,但是大概每天早晨四点到六点,一个月挣了差不多两千多马克,好像断断续续来的,后来又卖了一点画,那时候很困难,还在学语言,要对西方艺术有所了解,要把外语学好,我其实很傻,学语言时,我听力有点问题,反应有点慢,后来我才发现我年龄很大了,语言学习班全是十几二十岁的。后来学了语言,开始了解,接触到当时的艺术。我去科隆,路得维希美术馆,大厅里几幅主要的画,印象最深的是巴塞利兹的,一个人拿着生殖器,是巴塞利兹很有名的一张画,基弗的一张大画,还有伊门多夫,利波尔兹,还有彭克,我有点傻了,从来没看过艺术范围有这么大,很震撼,从色彩,造型,以前从没看过。出国之前就对印象派,老的表现主义知道一些,包括康定斯基的,以前看康定斯基的蓝色时期觉得很刺激,结果这时在隔壁看了康定斯基,看完新表现主义,再看他们一点都不刺激了。看了他们的艺术,我感觉艺术表现人性,表现得很具体,包括风景、内容。后来我去了卡塞尔,1987年,那时候我去看那展览一下子又傻了,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行为、装置、图片,那个展览完全是一个新概念,出国前觉得艺术在博物馆,美术馆,但去看了多库门塔,才知道艺术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我记得当时有两个人在跳舞,跳的内容是表现他们俩在房间里一天的无聊生活,跳的很有意思,我以为是舞蹈呢,才知道是行为艺术。还有一个部份,叫政治艺术,我也搞不清楚,进去看到很大一张照片,是装甲车在镇压黑人,标题叫“你以为奔驰公司最大的利润是在轿车么!”
栗:这是不是汉斯哈克的作品。
周:我也搞不清了,应该是。当时马上觉得那图片很震撼,整个那个馆全部是关于政治方面的艺术,通过这次我就决定在这城市留下,后来我在卡塞尔美术学院学习,认识老莱(我的德国老师)。这对我影响还是挺大的,我幸好去了,如果不去是搞不清楚的。当然后来也有机会去,但是在那待三年跟偶尔去一下体会不一样,对艺术以外的生活体会不一样。
栗:了解艺术家的立场,看法,表现手法,都不一样的。
周:不一样的,如果作为旅游者看到的只是表面,但是如果在那生活,就能看到艺术家和生活的关系。新表现主义那批人大部分是从东德过去的,对生活本身就有看法,对生活不满才跑到西德去的。艺术家追求自由,他们的艺术为什么有力量,又有到西德后的自由状态,又有以前生活很压抑的心理。
栗:有对社会的批判。
周:所以是很具体的,我觉得他们搞的东西是有生命的,现在看来还是有生命力,与有些表现美的艺术,形式完全太不一样了。当然他们的表现手法也有德国传统对素描色彩控制的影响,但我觉得关键是人的冲动,人的因素。这是我在德国时对我影响特别大的,影响很大,但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下子打蒙了,就觉得以前不对,当时在德国也做了个展览。
栗:什么展览。
周:就你说那批写生的,像席里柯的小画。但是我当时在看,就觉得很不对。虽然当时也是很真实的反应,但整个从艺术语言上比较,感觉很小。别人这么大一张画,放的很开,不管从色彩,心灵都放的很开,你就感觉自己思考的东西很简单,语言很老,就是感觉不对,我觉得没有对比是有问题的,一定要对比。现在回过来想,一个人再勤奋,如果在一个很封闭的地方搞艺术,不跟别人交流,以为自己很执着,但搞出来的东西始终是有问题的。在德国走了很多地方,去了巴黎,去了奥地利,还有德国很多地方,去了几个国家,看了很多美术馆,我收获最大的就是这个,但当时新表现主义是最强大的时候,因为我是画画的,所以新表现主义对我影响最大,更容易接受。
栗:这三年在学习上有没有特别的收获?
周:我开始学语言后,到卡塞尔,找了一个教授,是教传统素描的,但他的素描讲究技法,排线条,我当时觉得这也不对,在国内学素描这么多年了,就想换一个教授。国外是你可以选教授,公开教授的课程,但教授也要选你,要跟你谈话。我看一个教授写的课程是个别谈话,集体谈话,但是我德语也不好,口语怎么都不好,觉得这又能练口语,就打电话约,到他办公室一看,老莱红光满面,四五十岁,精神很好。他问我第一句话就是,知不知道《收租院》,我说知道,就在我们家乡弄的。他说你知不知道《收租院》那些作者,我说都认识,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他就很兴奋,他说他找了很多人,都知道《收租院》,但是都不认识作者,因为他找的都不是艺术家。他很兴奋,他说你跟着我学,我就给他讲了一些《收租院》的情况,当天他马上写了一张支票,写了两千马克给我,他说这是信息费,我从来不知道这还能挣钱。他研究《收租院》这个课题,有课题经费,他让我把学生宿舍退掉,住到他那去了,你也去过的火车站三号,我去他住的地方一看,很多收租院的图片,后来我给他当学生,他上课不是按照他的想法让你跟他学,他是根据你的想法来谈他的意见,他不是让你跟他学什么,这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聊了很多,后来知道他是一个很坚强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给我讲他的历史,他为什么对中国,对《收租院》感兴趣。他六七十年代参加很前卫的运动,当时德国其实还很保守的,他还算是个领袖,是亲中共的一个学生领袖。当时学生闹革命,会想一些新东西出来,包括在艺术上,他也想些很前卫的,现在看来都是很前卫的,认识他对我影响很大。我就越来越来发现自己搞的东西不对。
栗:你能大概总结一下,跟他接触受到哪些影响么,他艺术上给你带来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你艺术上更多受到新表现主义影响?
周:艺术上我跟他始终有点……他主张很前卫的,《收租院》是他的一种……他想把《收租院》拿到德国展览在当时其实很前卫的,当时他用艺术方式对社会是开放的心态,《收租院》是很现实的反抗,在当时西方那种形态下,《收租院》是很新的形式。
栗:对,包括后来整个欧美都强调一种“context art”,就是在环境当中做艺术,《收租院》中鼓风机,扁担,斗都是真的,这个我估计后来对西方有影响,西方到八十年代后才开始强调这些。
周:装置就是真实的东西。当时《收租院》那种真实在西方看来是很前卫的东西。老莱的思想,包括他的很多展览,包括我说的超市,还有他在纽伦堡当美术馆长的时候策划的一个展览,花费很多钱,但他自己本身是一个构成主义的艺术家,色彩的,很理性的,但同时他又搞很多活动。现在看来我当时还是没有理解他的东西,还是受传统绘画的影响,所以我的毕业创作是《回忆西藏》,但是画法有点变,画的人头和大素描,《中国美术报》发表过,有点变化。
栗:有肌理了。
周:单独肖像的画法有点变化,但根本上变化不太大,几年后反过来想受了影响。
栗:但是那段你做肌理,形做的很结实,这挺有意思的。
周:对。有点怪。当时我受视觉的影响,同时我又没有把以前藏族厚重的感觉丢掉,又画了些素描,素描又是我以前在中国学习的传统的东西。我觉得我去德国产生的影响是后来体现出来的,包括看新表现主义,感觉很震撼,但是觉得不可能画出来,基弗的画技法难度特别大,看我的画技法很简单,包括巴塞利兹的画法,很丰富的色彩,雕塑也是,木头坎下来,人的力量,他们对人对自然的态度还是很人性化的,我感觉他们很敏感,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对人,对社会,对自然,包括对政治的敏感,他搞艺术的技巧也发挥不出来。同时期也有一些艺术家技巧也很好,但是没有力量,我感觉自己的东西力量差,很弱。后来回国的原因有很多,一是觉得老莱对我帮助很大,其实我跟着他还是在欧洲跑,看了很多美术馆,属于饥渴状态,头脑一下打开,影响很大的主要是新表现主义,同时对我有点刺激的包括当时的行为艺术。
栗:多种多样的。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