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栗:你的有部分感觉像那个黑人叫什么来着?
叶帅:巴斯奎特,在1990年代后期,我在大理工作。然后是1999年底就开始做了一些新的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作品。这是第一张,当时在大理开始画的第一张。之前我住在英国,开始还是在画原来的涂鸦的东西,但是,越到这种环境呢,越觉得自己早前的东西没劲,因为我就觉得那些东西还是太接近,太接近一个黑人或者其他艺术家的感觉,我把那样的画叫猴子的绘画,疼了和高兴了才能有创造新的东西的冲动,但是那样的东西说实话,到处都是,大致都一样。还是我刚才说的,我始终有一个企图心:因为我特别喜欢宋代啊这样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确实搭不上当代文化和生活,我试图找一个能融合在一起的方式,但当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弄。在伦敦,我的房东是个女艺术家,吃素,我身边都是一些吃素的人、同性恋,以前我没有过这种经历,跟一个女孩在没有什么爱情的情况下,一起住那么长时间,半年时间住在一套房子里,每天一个人吃素,一个人吃肉,每天都会有冲突,不仅是那种书本意义上的文化冲突,我每天撒的尿都比她臭一点。这类人都是一些设计师包括一些做家具做艺术的,那个时候我开始了解一点英国艺术,其实我觉得英国艺术,就是一种洁癖,其实是素食者和同性恋的艺术,最保守和最疯狂最优雅以及最棒的倾向兼具,对于难度,同时也对于极端和偏执的要求,这样的东西特别能打动我,其实最后表现出来的东西是两极化,一个是极少和精致并且非常简洁的东西,另外一种是脏的和暴力的,这是有点像感官洁癖和肛门恋者。我记得我去看过一个克劳斯的展览,美国超写实的大师,他早期和后期的反差,早期就是认认真真的照相式的写实。后期可能是他的眼睛和手都不行了,开始在那种打格放大的过程中把每个局部都画成抽象的,整体上还是像一个照相技术做出来的东西,这对我有启发,我觉得一个画家和一个数学家或者哲学家的逻辑其实是不一样的,艺术家可以从他的起点,走到逻辑的反面去,他不是用大脑而是用手在引领自己的思考。我觉得,我其实可以做一种拐棍倒过来杵的东西。
老栗:你一直延续至今的“鸟”,看上去像涂鸦,实际上是对无数个涂鸦细节的超写实式的模拟,也在找绘画性和观念的连接点。1998年我在英国看到格雷•布朗(Glenn Blown)的画,很表现性的笔触,也是这样客观地模拟出来,把绘画性笔触当作客观物象模拟出来,你和他的差别在什么地方?
叶帅:英国有一堆这样的人,用手工去和电脑较劲,用手工方式去做一种有难度甚至是不可能的,但电脑很轻松就能达到的效果,这种手工性和新技术、新媒体的差异,造成了一种今天荒诞的感觉,我当时的想法首先是它的这种不合理性对我来说,有意思,另外我还有点怀疑,怀疑的是,那种猴子式的画法。因为我身边的这种艺术家是最多的,西南也很会培养出这样欣赏的习惯,也认同这样的艺术,情感啊才情啊这样的东西,我后来有点厌倦了,有点逆反,这可能跟我做过一段时间的装置有关,但主要是跟我的性格有关系,什么事情在别人眼里功成名就,却很快我要开始放弃的了,人人都在做的事情我一般就离开了。这是长期的和一贯的,每一个阶段都是这样,艺术上也是这样,我更愿意去做一些有挑战性和有变化的事情,当时随自己性子想画一些干净的东西。
老栗:具体的办法是怎样的?
叶帅:具体办法就是我先用铅笔随便勾画一些,画完以后扫描到电脑里。然后用投影仪,投到画布上,然后拷贝,描出来,这是我自己慢慢摸索出来很主观的方法,虽然每个人都能描,一个绣花的老太太也能描,但她描出来是圆的,我呢我故意把它描得比较夸张,刀切斧断的。其实别人描出来跟这个完全不一样的。然后就比较繁复,我也想要这个效果,让一般的人来看,就是一个小孩画的一个儿童的东西,但是越看越不对,越看越不对。发现原来自己错了,有点像开玩笑。
老栗:在看似随意性当中,是极端的手工制造。
叶帅:我觉得这里面还是有我喜欢的那种诗意的东西,像原来古代绘画里优雅的东西,优雅在当代社会是被抛弃掉的因素,但是我想借用这种荒唐感,包括许多人老在问:你为什么要画那么多鸟?画鸟是什么想法?其实画鸟就是没有想法,鸟在汉语里很难翻译,“鸟”是双重意思:画鸟是很优雅的说法,但另外一方面鸟也是句粗话,画鸟就是画个“屁”画个“头”。说“画个鸟!”就是一个骂人或搞笑的话,这个用中文可以说,英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译出,这里面其实这种关系就出来了,在这种随意但理性的方法,是破坏和颠覆性的,即画个什么都不是。这样的工作方式我觉得很适合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很四分五裂的,很片断很碎片式地生活在不同的城市,然后招来很多杂乱的事情,比较而言我更像一个业余的艺术家,特别业余的身份和琐碎的时间,现在这样的画画的方法呢,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有20分钟我也能画画,在北京重庆放一摊,昆明放一摊,大理放一摊,也不需要什么作画的激情和状态。艺术变成一种一贯的无言的和没有激情的状态。
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方式就是消解观念和想法,我自己画鸟没有想法,只是画个鸟,涂个鸦而已。但好多人看这个东西,有很多想法,那是他们的事儿,但是对我来说,跟我随便涂任何一个图形都是一样的。六祖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似是而非,亦是亦非。对我来说,工作有点像念个经打个坐,是起码的东西,是起码的底线,起码我能够画画。这也许跟这种漫长的经历有关系,做了很多事情以后反而觉得我其实不一定要做画家。
老栗: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你后来的角色,跟我现在相似,我现在几乎不做批评了,开发艺术园区,跟过去的乡绅角色差不多,跟当地官员打交道,跟建筑师打交道,开发一个自由主义的试验田,文化的,艺术的,建筑的,生活方式的。其实中国传统文人画,不是专业画家,是官,是士,中国文人一生其实追求的是建功立业,建不成功,立不成业,官场上的黑暗,内心的苦闷,业余时间通过琴棋书画,聊寄心中之逸气,抒发的是人生的感慨。
叶帅:这种身份就是让你有时间或距离去为现实提供一点不同的看法,或另外的可能性。的确是这类试验田和跨行业的经历以及旅行和周游世界,使我一下子放松下来,世界如此之大,天宽地阔,没有谁规定我们只做艺术家,但是艺术意味着什么呢?现在而言艺术是像底线一样的东西,一天有20分钟或数小时去想想,弄一下这个事情,而且哪怕这个事情成功不成功你都会做,变成简单的像念经打坐,一下子就平静了,一下子就安心了,只是个人的事情,跟别人确实越来越没关系。如果有一天,连艺术也不能给你带来上述这些,也不妨像杜尚那样去下下棋或去干点别的。
老栗:我不是一个工匠,不是一个画家,我首先活是一个人,艺术只是一种表达途径,我说的重要的不是艺术,很多年以后我突然意识到,恰如古人说的功夫在诗外,艺术不能表达人生感觉,你可以不做这个,可以做另外的事情。
叶帅:1997年我想到离开重庆,我当时动过小手术你还来看我,在病床上我觉得我怎么那么衰,一个小的手术两个月不会愈合。重庆这个城市我已经生活了20年,仍然没有任何关系,我的感受是那么失败,所以我回到云南,我真正觉得云南是失败者的天堂,所有挫败的人在这里重新找另外的活法。
老栗:在那个潮湿和阳光充足的地方像植物一样容易活。
叶帅:回到云南,回到故乡。但是生活已经改变,云南的平静使我感到可怕,开始去折腾乱七八糟的事儿,集种种身份于一身,早年我只是一个表达者,作品都像是自传性的。你刚才问过我和晓刚、大毛之间的区别,我觉得我们的共同之处是,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属于一种自传性的艺术家,但我对事物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不投入,不过我对一件事物的各方面都会有好奇心。晓刚是慢热型的,做事情开始时状态一般,但能渐入佳境,去粗取精。大毛是天生的革命者,对时代和权利比较敏感,他善于用文字表达这种激情,绘画不过是另一种表达途径。我今天其实已经转变成一个叫卖者,从一个表达者转变成一个叫卖者,卖什么?就是卖生活方式。特别起劲地办会馆,办创库,陪人吃饭、聊天。企图影响现实,改变生活,扮演叫卖者和推广者的角色。这方面我干得很出色,我是云南老百姓投票选举出来的形象大使――不是领导的选拔和艺术圈的吹捧,是街上的阿公阿婆喔!
老栗:这是多大的画?
叶帅:都比较大。三米,最大的有六米。画一张有时候一个多月,慢慢地画。
老栗:就是一些点。
叶帅:这个叫《喜悦》,其实就是瞎涂,有五六米。这样的工作其实不动脑筋,但费功夫。画的时候会很安静。不管你状态如何,心情如何都可以进行。
老栗:你还可以随时停止。
叶帅:随时停止,而且我以前跟你写过信,说我是越来越业余,作画的工具也是小孩的,现在更业余,只有一管墨和一只小的“眉笔”,就是不管多大的,天大的画也就是这样的。水里涮一下就可以上飞机就可以走了,我觉得,慢蛮适合我。
老栗:丙烯?
叶帅:丙烯和水。
叶帅:这是小鸡,还画了一个石头。经过了三十多年,我是这场艺术潮流和变化的亲历者和见证人,走过这样多的路,看如此眼花缭乱的风景,早年我们去学习和接受那些外来文化对我们影响,后来我们又回过头来认同自己的传统。但是,无论接受和认同都不是我们的目的,重要的是回归到生活。今天,我已经不再想去做一个喜怒无常的现代主义和表现性的猴子,也不会再当一个追赶潮流和观念流变的万花筒,艺术只是一个态度,一个人的气质和性格自然流露其间。现在其实蛮羡慕黄宾虹和林风眠这种四十年如一日的艺术家。相对一个漫长而反复的社会和艺术的历史,我明白自己只能争取做时间中的一个点。佛家“常乐我净”是自己鼓励自己的至高境界:持久、自由、独立、纯粹。我们说的是人生的修行,其实未必不是艺术的态度。
2007年5月18日
【编辑:徐瀹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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