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传统审美是由1979年的敦煌临摹开始的。说实话,对敦煌北朝的泥塑没太多感觉,对唐塑的完美造型真心喜爱,这很合青年的生命活力。对清朝彩塑直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直到今天还是恶心!
随时间对汉文化的看法在变化在完整。
两年前,在朋友家的大桌旁,有月色一般的灯光照在一尊约尺高,北齐汉白玉雕的"月光童子"像上,一种让灵魂飘浮的纯净,暖暖的,如水如雾一般的包裹着你,托举着你,不能自主无从着力的欢喜,渐而有种淡淡的悲悯。
从没体验过汉文化在人物造像上,由形而下的塑造,如此完美的传递出形而上的精神感染。它是如何达成这一完美的转换?精简有序的衣纹处理?概括有度的空间把握?似笑非笑的神秘?总之他就那样发生了。
试着描述它的处理方式,简约:
不知是东方文化的逻辑缺陷还是它的概括本能,总之,在这件雕塑上逻辑性的自然描述,与概括性的简化都停止在如此契合的位置。
平直的线条:
衣纹与服饰的线条平直、飘逸、坚定,转折部位的线条舒展干净,特别是裙边的两条等身饰带,让扁圆的身体收缩成两道锋利而又轻柔的边缘。有宗教的凛凛尊严,又满含人间的温柔。
不带入具体情境:
绝少对繁琐的描绘,只在平润的脸部有精确的眼线和唇线的刻画。迷离的眼神,微翘的嘴角,捉摸不透的喜怒哀乐,无法使形而下的愿望,获取具体的满足。理性的控制把"东方"审美托举到精神与情感的绝对高度!自魏晋始至宋亡,一道清晰的精神光芒催生出特立的中古东方文明。
如果把"魏晋"文人在精神思辨上的追求,确定了东方汉文化"灵魂"特质的内核。那么,由此而有了书法、石刻、唐诗、宋词、直至宋代山水花鸟画,宋瓷的出现。在气韵、形式,修辞、色彩上的含蓄、单纯、素简、细洁、温雅的东方美学标准才有了最完美的实质显现。从而在品质上确立了东方美学的格调标准。
从北齐"月光童子"的幽然微笑,到宋瓷泛出的儒雅色泽,能让石头和泥土都附上诗词的灵魂,这是怎样的一种文化才可达成?
看北宋范宽、李成的绘画,你会惊叹一个伟大文明拥戴下,人的智慧,能如此完美的创造出一个形而上的"诗境",这是真正可与西方逻辑文明在智力上比肩的成就。
延着这条精神主线,在朝代的时间节点上可以看见汉文化的"灵魂"怎样附体,怎样游离,怎样如抽丝般湮灭。绘画内在的境界,格调,品质,如何变成了外在"用笔"旗号下的漫画。
汉文化的精神格调思维智力随宋亡而一路直下。绘画在此节点上同样迎来改变。
宋亡之后,一个民族的高贵气质,化成了几个人的气节。倪云林绘画中孤立江边的数株瘦树,突显森林伐尽后的绝望。
用现在文人画的标准技术动作"书法用笔"去套用,会发现倪云林画的山石、树木,用笔基本上把毛笔放倒,斜拖、侧扫,笔力不透纸背,笔意也不老辣,轻飘飘与所谓中峰用笔完全不搭,可以说满纸败笔!可能只因倪云林画论"余之竹聊以写胸中之逸气耳",里的一个"写"字,才与书法小有关联。书法没能成就倪的文人画,是他的那口"逸气"成就了文人画。
倪的山水,做前景、中景、远景三段式构图,有空旷的景深。前景中,那几棵野草一般的杂树临江而立无依无靠。中段江景空阔荒凉,画面上部的远山用淡墨渲染出天际,高远寂寥。我试着把自己置换成江边的杂树,那份隔江望山,故国不再的绝望直如秋江寒风打透心底。
这一江寒气六百年后我在林枫眠的画中读到过。国破家亡三千年来所未有的绝望和孤寂如倪画中的秋木,林画中的飞雁如此决绝!痛彻心扉!画中迎面而来的疾愤、孤傲、清高的文人风骨冷峻坚决。
一个避世文人的"逸笔草草聊以自娱"世人想见的是太湖泛舟,潇洒快活。我却听得见哭声!
两百多年后哭声又起。那方哭笑难分的印章,八大山人真正切切地印在破败萧瑟的江山上。
因风骨而清晰的一道脉络,串起元之后文人画的脊梁。倪云林,八大山人,林枫眠。
当下的,所谓"文人画"莫名其妙的把倪云林与齐白石串在一起,一个是避世愤俗、孤傲清高,有精神洁癖的文人,一个是机灵逢迎的"人民艺术家"。
齐画中有生活禅的机敏,接地气的趣味,装童真的玩世。逼真的虾子,艳俗的萝卜白菜,挤眉弄眼的市井草民,真的很切艺术为人民服务的方针。身段低下的画品是如何成为"新文人画"庙中的真神,这是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自董其昌的南北宗之说,始有文人画的"笔墨原教旨"成立。把书法强行植入到画中董是原创者。看董的画,画面感之差,像蚯蚓、挂面一样僵硬排列的线条,完全失却了谢赫的"气韵生动",他的书法用笔理论其实更像当代的观念艺术。经过二百年的嫁接,齐确实比董的用笔更像书法。齐白石画中诗、书、画、印一样不缺,最被追捧的应该是书法用笔。通过董的理论中介,一个木匠就堂而皇之的攀附上了倪云林。而文人画四要素:诗、书、画、印之首的"诗文"齐也就段子水准,有诙谐够机智。其实比倪云林、比八大山人齐白石欠缺的就是一口"逸气",画品高下立现云泥。
文人画似乎由写实主义,借势书法"向自我表现"前进了一步。但问题是明清绘画直观上如此难看,不仅是绘画,在整个审美习性上的大变,与宋之前都不太像是同一个民族的。这种变化我们只从器物的外观色彩变化就能体会到,从宋瓷到明斗彩,(清花是阿拉伯审美)到清珐琅,从素净到热闹到艳俗。从精细节制,到粗糙低劣,什么废话都是多余的。
大大咧咧、马马虎虎、大红大绿、吵吵闹闹(京剧和地方戏简直就是躁音)直至东北二人转独步天下。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民族去智化的表现"。文人画"与此时段同步,大习性的改变,一定能解释其为何如此难看的问题原因。
文人画的"书法用笔"根本不是美学上的向"抽象"的自我表现做转变。明清天朝何来自我?自元始"文人"入九流位列娼妓之后,经过留头不留发,直到无产阶级的思想改造,一轮轮剃度之后基本成了无脑的异形民族。从逻辑上推导,这就是个伪命题。
失缺了思想的能力,只有原始欲望下的官能存在,那么这种变化的原始动力何在?千万别想的太深奥,简单势利的很!只是因为历史上的书家都是官僚文豪,身份显赫。近书者可沾"书卷"之气。
书法用笔带入绘画之后,一种纯粹抽象的韵律之美,被限制在一个个最具体的形象表情之内做有形的描述,互相干扰。齐画中的葡萄藤丝瓜藤书法用笔大展拳脚,伤害最大的也恰恰是在这里。
明清之后思维能力越来越具体化、简单化、平面化。人类理性思维的层次,肯定是由简单向复杂再向抽象梯升,人的情感层次也是由具体的欲望需求如食欲,性欲,而产生的具体联想,向非"具体"的空泛的,如博爱、悲悯、自由、超脱的精神层次梯升。一种成熟于"魏晋"这个中国历史上有最高精神追求,有最复杂思辨能力,有最纯粹宗教信仰时代的书法艺术,与野蛮进入的异族低智的"欲望情趣"或者叫"官能意趣"偶合在一起。
这就是齐白石之后的问题所在,"似与不似之间"。要在画中维护书写的正统性"笔笔见出处",笔划一定不能如董的山水画那样繁杂。让笔划简单,放大笔触,照顾到行笔的起落回转。但又要顾及具体形象的故事性,图像一定不可复杂,这就是"文人画"体裁大多花鸟虫鱼简笔人物的原因。
趣味性,市井化成为明清文人画所能够理解和达到的高度。
能力强者,寥寥数笔能构勒出小人神态的,成就了漫画。所以近代以来用所谓"文人画"画法的人物画,全都挤向了"漫画"一条道,这是无奈的必然,没一个能例外。齐白石可算个中强手。
能力弱的就仿冒儿童画。
这样又引出了近代"文人画"的另一个标准;"童趣"。自明中叶李贽推崇"童心"之说,算是给这个民族的"去智"解了套,也做了注。这个民族自春秋战国就玩弄三十六计,老谋深算、使奸耍滑。但要说到思辨能力这个民族明清之后真的"於儿童邻"!一群老人装"童真",真不怕恶心死人不尝命?
又想到一列可检测"文人画"智力水平的例子。数月前翻看一本画册,作者为电视主持人。从画面看,用笔古拙老辣,造型童趣天真。按新文人画的所有标准,绝不输行业大师水准。问题来了,一个不经意的业余作者,随时能达到大师水准,行业的智力门坎之低下可想而知。这也就是遍地老年书画班里画的全是"文人画"的原因!这也没有例外!
想像暴土狼烟的路边小饭店,油腻的地面,被拍死的苍蝇、蚊子、臭虫的墙上一定有一幅"文人画",而且与环境如此之和谐。
什么也不用说了,市井的就是民族的。
一个思辨的古国,退化成了"舌尖"上的中国。
沈勤 2014年
沈 勤
1958年生于南京
1978-1982年在江苏省国画院研究生班学习
国家一级美术师
编辑:隋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