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在画室
何多苓的个展取名为“士者如斯”。策展人、著名诗人欧阳江河说,这个名字可以理解为一种深思过的、有担当的、有情怀的人文立场,而何多苓正是一位使用中国“士”的精神和审美理念对世界进行改变的画家,他内敛、优雅、高贵的品格践行了当代“士”人的精神。
开幕之前,何多苓一袭黑衣,在空旷的展馆接受采访。尽管回答非常耐心,拍摄时也相当配合,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他面对生人时的拘束与僵硬。他的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寞,与四周轻盈的画作形成鲜明的对比。何多苓的朋友,专栏作家洁尘用“灰和紫”来形容他身上的两种特质:灰是白天,是透明,是自由;紫是黑夜,是沉默,是孤独。表面上看,他是隐匿的,不擅长表达和交流,但只要认真去探究,就会发现其中传来千言万语。
灰
要探究一个艺术家的缘起和生成,地理因素是不能缺席的。在中国当代艺术史文化史上,何多苓这个显赫但低调的名字跟成都这个城市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对何多苓说要采访他。我以为我会问很多问题,我问,成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这个嘛,一下子说不清楚呢。我说,打个比方嘛。他想了想,说,避风港吧,就是避风港。
突然发现没什么多的问题可以问了。
我太明白避风港这个词对于一个成都人的意义了。避风港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庇护这种功能。人生是需要被庇护的,艺术和灵魂是需要被庇护的。在这个朝阳且追求亮锋的时代,有的人,不需要那么多的阳光,不需要那么多的注视,需要的是偏居,甚至需要阴霾,需要一种远离喧嚣和喝彩的自在的呼吸方式。这些东西就是庇护,所有灵魂中有着对孤独、清冷的需求的人,都会明白这种庇护的意义。此所谓阴翳之美。
2010年平安夜,在成都的“高地”艺术村落看画展,看到一幅名为《成都灰》的作品。我觉得这个词特别好。这种灰,往往是头天晚上的曲终人散和兴意阑珊之后,第二天拉开窗帘可以看到的;而头天晚上,聚之尽兴和散之落寞,那种滋味一路从酒杯洒向街头,然后带回家中,伴随着夜风,不冷,微凉,人生的分寸和幽微都在里面。灰不是黑和白的混合,灰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色彩。灰,不是黑往后褪一点,也不是白往前进一步。灰,自成一体,自给自足。
很多人都说,何多苓画得越来越灰,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在何多苓的画里,那种透明的轻盈的灰本身就是避风港。避的是什么的风风雨雨?避的是过分的欲望、高强度的打拼,避的是比较、计较、逞强。避的就是胜负心。
我问何多苓,除了长时间居住的成都之外,他曾经居住过的纽约,对于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说,纽约好啊。我问,好在那里?他说,因为它很像成都,既然它很像成都,所以我就离开它回来。
成都人何多苓生于兹、长于兹、扎根于兹。成都文化最优秀的那一部分在何多苓身上体现得十分充分,那就是源于充分自信的,有意识的躲避潮流,有意识地与流行保持距离。按何多苓自己的话说,“本能使我对潮流和时尚有天生的免疫力。”通观何多苓从80年代初期到现在,差不多30年的创作,虽然在不同的时期有所变化,但画面主体的孤独感和画家本人的专注且深情的凝视感一如既往。他说,“我的作品表现个体而非群体的人,我的画上几乎不会出现(或保留住)一人以上的形体。”是的,他的画,几乎总是独自一人,或在一个建筑空间里,或在某个自然场景里,人物的面部表情或者肢体语言总是忧伤的。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看到过何多苓画过笑容。而且,他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女人,孤单一人的女人,从婴儿(中性)到性别特征显著的成年女性,一概的神态寂寞,与这个世界有着相当强烈的疏离感。近年来,他的作品中让我相当感动的是他画母亲的一幅画,这幅画挂在他在蓝顶艺术村的画室里。画中,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忧伤同时也是泰然地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棵桃花。何多苓说,这是他母亲去世前他画的。从这副画回溯过去,何多苓通过这么多关于女性的作品,完成了对生命由始至终、由盛到衰的独特叙事。这中间的滋味,是安静且泰然自若的,是宿命的,也是自由的,神性的。
世界与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世界就是内心,内心就是世界。逐渐的,何多苓开始离开以高超技巧作底子的精细笔触,他在依旧写实的基础上逐渐有了自己写意的风格,但究其根底,他还是写实的,他写内心,写由他自己的视线看出去的这个世界。这中间,他作品的神性和文学性从未离开过。哀伤,凝练,敏感,去意识形态化,去时尚,有浓厚的文学色彩,这一点,也跟成都文化最精华的那一部分重叠。
像我这样的艺术爱好者,知道何多苓画得好,但说不出他怎么就画得那么好。内行说,在中国当代,像何多苓这样有着高超技艺的画家很少了。我看过一个采访,记者问何多苓用不用枪手?他说,画画最愉快就在于那一笔又一笔的过程,我怎么舍得让别人去享受这个过程?!欧阳江河在文章里说,“对何多苓来讲,技艺就是思想。他的创造力,他的自我挑战,他的刺激和快乐,全都来自他精湛的绘画技艺……全世界的画家们都忙着将自己的手艺抵押出去,免得它影响作品的当代性、观念性、大众性。所以,现在全世界数十万个在世艺术家中,真正称得上怀有一身技艺的已是屈指可数,我能数得出来的不超过二十人。活在这二十人当中,何多苓身怀幽灵般的绝技,像一个传说中的大师那样作画,愉快而镇定,言谈举止中带点老顽童的自嘲和忽悠,带点外星来客的超然,我想,他才不在乎我们是不是把他列入当代艺术的行列呐。”这段出自何多苓老朋友的文字,很到位、很传神。
像工匠一样执着精细,像隐士一样冷静旁观,像哲人一样高超散淡。这就是何多苓,出自成都的何多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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