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哉笔墨!难哉笔墨!
之四:写意状态
写意状态由写意画引出而远不限于写意画。此文为“2004新写意水墨画邀请展”而作,主要讨论写意画作画时的精神状态、心理状态。
一
写意画自苏文二米一变,黄王倪吴又一变,石(涛)朱(耷)吴(昌硕)黄(宾虹)再一变。“新写意”为三变之后之变。无论如何变,作画时的写意状态一以贯之、历久弥新,诚如贾方舟云:“写意状态”无新旧。
写意画的倾向,有狂者、逸者,动者、静者,豪放者、婉约者,外向者、内向者,小写意者、大写意者,情绪型者、理智型者,较具象者、较抽象者……其作画状态有共性吗?有,这种共性相对于写实绘画、工笔画、装饰画、工艺制品的创作状态而显示出来。写意画的作画状态相对更洒脱、更自由、更随意、更任性、更不守规矩、更放浪形骸、更如痴如醉、更若迷若狂、更放达不羁、更一气呵成、更有游戏性,怀抱更疏散、胸襟更自在、倾吐更直接、性情更透明,一言以蔽之:更解衣盘礴。
讨论“写意状态”不是针对写实绘画、工笔画、装饰画、工艺制品的创作状态,而是针对写意画的内部问题
二
写意状态是一种不为法束的状态,虽无新旧,却有高下。当前十分活跃的写意画创作,大多数我称之为“大众写意画”,此指水准,非关专业业余。“大众写意画”有的也很抒情、很潇洒,有的甚至画得很不错。但从境界上来讲,属于第一个无法状态,往后还有两个境层:有法状态,以及超越有法状态之后的更高层次的无法状态。自觉承担艺术史责任的艺术家都经历过或经历着有法阶段。不论是顿悟还是渐悟,有法阶段都有两个方面,一是研习古法,包括中国之法和外国之法,这是基础;二是创立我法,也就是建立章法、造型、笔墨等等总和而成的个人规范。
在古代,比如从“四王”的理论看,他们更强调研习古法,先让自己“与诸古人血脉贯通”,“同鼻孔出气”(王时敏)然后在研习古法的过程当中,自然而然地让自己的面貌脱出来。可是在今天看来,清“四王”比元四家并没有脱出什么,有的甚至还出现了萎缩。这警示我们:强化创立我法的意识是必要的。研习古法是手段,创立我法是目的。李可染主张“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刘国松主张“先求异,再求好”,在理论上两者都无不可。
写意在本质上是个性的。写意,写意,不立我法何以写我胸臆?
研习古法的深度和创立我法的强度,标志着走出“大众写意画”的程度。
创立我法同时又意味着作茧自缚。“法”,无论是“古法”还是“我法”,它的高难度和它的高束缚是同步生成的,它的成熟完善和它的定型结壳也时常形影相随,这便是规范创立过程中潜藏的内在危机。
因此,在经历了作茧自缚之后还需要破茧而出,在自立我法之后还需要自破我法。这不单纯是理论问题,而且是现实问题。当前写意画坛的中年骨干之所以成为中坚和骨干,主要就是因为他们经过长期的艰苦努力,一步步建立起了自成体系的有一定高度和难度的个人规范,危机在于,其中有的艺术家沉浸在个人规范之中,作品渐显僵化、程式化、生产流程化,写意逐渐失去了神髓而变成了躯壳。对于这类希望和危机并存的艺术家,有必要重提写意状态。
一旦被法所缚,“写意”也就名存实亡了。它徒有写意笔法,徒有不似而似的造型和相应的章法结构,徒有自家样式,就是没了直抒胸臆,没了在放达不羁状态中笔墨直指心性。写意状态失而写意神髓失,写意神髓失写意便不成其为写意了。
破法不是毁法而是救法,不是破核而是破壳,是让我法的内在能量充分释放。
立法和破法、束缚和自在,在艺术家的艺术历程中一般不是截然显示为的两大阶段,而是常常显示为反复交错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立之法越是规矩森严,破法后的自在状态也就越是超凡拔俗。
得大自在方可化机在手、意动天机、自然天授、心与天地同游。
石涛“一画”何指?在我看来指的就是法性一体,它的萌芽,它的成长,它的整个展开过程。未立法则无“一”,故云“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既立法则如鸿蒙初辟,故云“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此性创此法,此法载此性,故云“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新萌之法衍生了后来的一切,故云它是“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法性合一决定整个艺术生命,故云“一画了矣”!
无法,有法,无法而法;非法,非非法,非非非法。此写意三境也。
石涛所云“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此第三境层也。
三
创作状态与艺术家的生命状态水乳交融,是写意性、表现性艺术的突出特征。创作状态与生命状态统一于艺术家的性情。写意状态即生命状态即艺术家的性情显现。写意状态不可强为,原因在此。
但是,如果由此以为写意画抒发情感就像表情反映心情一样直接,那实在是一种极大的误解。艺术情感不等于生活情感而是生活情感的迁移、转化、过滤、积淀、升华。一切艺术皆然,写意画也不例外。
写意画抒发的是艺术家的性情,所谓抒发胸臆、直吐胸中块垒、寄寓胸次、写其意气、书写胸中丘壑,都是这个意思。在古典的、叙事的、写实的艺术中,艺术家的性情处于陪衬地位,它隐藏于艺术家的个人风格之中,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被集体戒律所排斥,而在写意画中,艺术家的性情则转化成了艺术的主要内容。
性情何指?①、艺术家的天资、禀赋、气质、人格、学养、理想、世界观、人生阅历的烙印、文化素养的积淀,以及“感于物而动于中”的情感态度。易言之,气质禀赋、文化情愫与社会情怀;②、艺术家创作过程中的形象感受和笔墨感受,以及创作冲动和作画激情。第一点为情之性,第二点为性之情。
八大山人空寂冷逸的花鸟和疏放散淡的笔墨,与其说“表达了”不如说“隐含了”亡国之痛。作品更直接显现的是艺术家寂寥疏旷、清静淡泊、不染红尘、与天地同游的性情。在具体作画过程中,即使亡国之痛涌上心头,八大山人也要将其沉淀到形象和笔墨之中,如果情绪不能沉淀,甚至因为心烦气躁干扰了创作,艺术家宁可将其滤掉,以便进入最佳的创作状态:“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张彦远)摆脱了世俗情绪的羁绊,才可能更自如地运笔,更出神入化地创造形象的风神气韵。
齐白石画过一幅《不倒翁》,戏曲丑官扮相的泥玩具,题诗曰:“乌沙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此画诙谐幽默,表达了齐白石对官场腐败的嘲弄和蔑视。这种以图文相配和象征比喻的方式表达思想感情的例子,在中国传统写意画中十分常见。这种方式表达思想感情比没有点题文字要直接得多,但他所表达的仍然是艺术家的社会情怀而不等于生活情感,尽管其中积淀着艺术家的生活阅历和生活情感。而那稚拙天真、朴素清新的意趣中所隐藏的天机,题诗又远不可能道破。问题在于,难言之处,恰是齐白石真正着力之处。
在作画过程中,性相对稳定,情千变万化;情的变化不离性的一贯,性的一贯在情的变化之中;情自然流露着性,性宏观调控着情;情处于显意识,性处于潜意识;情激活着性,性升华着情。
性的某些因素在一生的创作中都相对稳定,某些因素则在某个创作阶段或某个作品系列中相对稳定;情的某些因素瞬息万变,某些因素则有一定的迁延性。
性附着于情得以显现,情附着于形象和笔墨得以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