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心
尤:《寂静中心》是一个年轻女孩在自慰,很大胆,但是不色情。我们可以用来作为比较的是,1998年,翠西•艾敏在美术馆展出了她自己睡过的床。英国人在床的问题上还是挺保守的,“床”这种东西是一种绝对隐私。但是她把自己的床暴露到一个公共空间去了。这件作品带来的挑衅感并不是因为床上的避孕套和酒瓶子,而是她把隐私空间公开化后造成的那种心理塌陷。《寂静中心》中女人的自慰行为是非常私密的事情,但一旦被展出,被拿来做封面,那它就被放大到一个公共空间了,构成了对公众的一种挑衅。我不知道你内心深处有没有这种想要挑衅的感觉,我想一定是有的。
向:这次我没有,完全没有。我已经过了那样一种状态,你可以说是超越吧。那是一种在年轻时候的火气,愤怒会产生的一种挑衅性,什么东西能产生力量,什么东西最有力量,这不是挑衅性的问题。
《寂静中心》就是一个比较真实述说的作品吧,当然把这种真实的东西给揭出来是对观者本身日常经验和道德感的一种挑战。但是所有的这样一种状态我真是很想跨越过去。
当你看到我的那一批作品,也包括其他男性在内,应该不会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情欲的东西,我觉得某些部分就是被跨越了——当你正面面对情欲的时候,你把情欲用这样一种坦白的方式描述出来。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看过我写过的那篇《完全黑的那种黑》里的性描写,当时一个很熟的朋友反应巨大,说:“哇!向京,你现在那么流氓啊!什么都敢写。”我不觉得我是在讲一个很猥亵的东西,一个色情故事什么的,我并不是想要煽动起色情气氛,也不是窥淫诱导,我觉得我在讲一个比较直接的东西,就是要你自己去直面这东西。
那篇文字里讲的是我的一种观点——性里面也有“犬儒主义”,如果在性里面自己没有立场或者说完全接受的话,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态度。当然文字的方式可能比较模糊,只是用一种描述来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最后这女的的结局是被干死了。
《寂静中心》我也是希望用直白的方式去陈述,让人面对发生的现场。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情欲这东西,发生状态是很私密的,但这个事实是人人知道的。所以我想如果用一种很坦白的态度去看待,就像我用很坦白的一种心理去做一些性描写,当观者去看——可能看的时间长了,能克服了自己一开始的由于被教育或审美惯性产生的惊吓和一种心理障碍之后,你的认同感会非常强的。就好像你在展示的公共空间中却回到了内心,进入一个内向的世界,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转换。
尤:女性是怎么看的?我听过有些女人看到这件作品表示出了她们的反感,甚至愤怒。
向:是吗?!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她可能比较虚伪吧,道德专家?或者被教育得脑袋坏掉了。在中国,情欲这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禁忌,男性也从来就没有打算听过女人这个角度的性。在长期这个教育里面,其实都是在一个男性设定的这样一个经验里或者情境里面去描述的,永远在一个单向度里。女性做呢,也无非就是提供一个被看,她最终还是一个他者、一个客体,还是一个男性角度的。这就是我一直批判的“犬儒主义的女性主义”——还是一个“给”的姿态。我希望大家面对我这件女性角度出发的作品,很坦然地谈“性”这个问题。我在台湾和几个女人谈性谈得非常坦白,没有说这个好这个不好,就很自然在谈,但肯定是没有男性在场,而且如果公开出来就会给当事者压力。我不是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只是想抛开社会批判道德审视去面对人性里的一些东西。
这也是在突破一种局限性。就像翠西•艾敏的那个《床》,现在再有人去做就不会感觉到奇怪或者怎么样。就是你不断地在突破,直到可能真的到了某个边缘,到一个底线,比如说朱昱吃死婴,或像孙原的《骨灰柱》、《倒人油》(《喂人油》),这些作品都是挑战了所有宗教,所有道德都无法容忍的底线。我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作品,因为它主要是在艺术系统里寻求有效性,很容易到头。
尤:它在探索和挑战社会容忍的底线。
向:我在现场看“骨灰柱”那件作品时我觉得特别震撼,但是我对于那种为了挑衅而挑衅的作品不感兴趣。社会容忍的底线应该是和艺术圈的不一样。
对任何一种存在的悲悯
尤:你跟他们的媒介不一样,你所借助的雕塑语言更加传统,可能带来的冲击力更大。
向:不是媒介的问题,我觉得还是作者自己态度的问题。我比较欣赏南•戈尔丁的态度,拍照片的,她的东西我其实一直特别喜欢,她就一直在那儿拍、拍、拍。我有一本她的画册,忘记是在哪个国家看到的,我一看到就说要扛回来,一定扛回来。有一种人他天生深刻,就像荒木经惟——男性艺术家对性的态度里我比较喜欢他的态度——但是也许有我自己的误解,彻底的误解。
尤:(笑)都有误读,荒木这个老流氓,他对人性的体验是超感官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向:我看过他的一个片子,他不是老流氓。一些艺术家真的天生就非常深刻,没办法,他可能行为荒诞,一方面他有非常不要脸、极其无耻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有非常悲伤的东西,他对人世间这种理解如此之悲,这恰恰证明了我所“误解”的这种深刻性。
当然荒木经惟和南•戈尔丁比起来我更喜欢南•戈尔丁的态度,南•戈尔丁她里面有另外一种东西,我形容她的这种态度就是说:这是她的生活,当她存在于她的生活时,她不得不拿起她的相机,不得不去拍,这是我最欣赏的一种态度,就是一种本质的艺术家的态度。她对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粉饰、矫情,因为她有一种非常悲悯的内心,当她看到很多东西的时候,她对生,对存在——这里面去除了道德,去除了社会给予的一种教化的东西——任何一种存在,因为都存在着,所以无法忽视,你要看到它,看到它的时候要怀着对任何一种存在的一种悲悯。
尤:像是佛家的悲悯有情。
向: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对佛教毫无研究。还看到她一些新作品,成名之后生活不再本质,矫情开始抬头。我还是欣赏她最初的一种态度,当你排除了道德的或者其他什么社会性的东西之后,你就面对一个人“活着”,面对活着就得吃喝拉撒睡,就会生老病死,而且人有一个本质就是他肯定会死。认识到死亡这个生命的本质,才明白原来生是这么重要,这有一个相互对应,你会消失,所以才会明白存在多需要好好面对。
面对现实,我的一些欲望很弱,随时可以放弃做艺术家,但有时候艺术还是让我兴奋,觉得是个有想象力的事情,距离平庸的生活很远。
尤:正好你有机会也有运气可以完全不顾现实世界。
向:(笑)其实我觉得你是否在乎这个现实世界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从来都觉得自己所认知的世界是最重要的。当你有这认知之后,你就看明白了。
尤:你什么时候看明白了?哪一年开始的?
向:还在进步当中吧,理论上这样认识了,说服自己了。所以我这次找了“敞开者”这么一个概念,也是另外的一种境界,真的有一天我能跨越很多东西,就像今年我做完这一批女性身体,我会暂停做女性身体,我不敢说我再也不做,但是我肯定暂停女性这个题材了。有些东西解开了,可以跨越。
尤:那都做什么?你的新作品都能让我惊一下。
向:不告诉你(笑),但是我不会做一个完全不着调的东西,因为我从来不是这样类型的艺术家。黄专说我,整天就是男人女人的,说明这个“性”对你来说完全是个业障。我后来想想也对,其实在这问题上苦苦纠缠,还是没有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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