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箴作品《日咒》
陈箴
我和陈箴在进工艺美校前的1973年就认识了。那时候,我常给他当模特。他一直画我。画到后来,他说,徐敏,不要人家看了都是你,不好。现在开始,我把你的眼睛什么的画得有点不一样。正好那时候,他开始练习各种色彩、流派。我说,随便你画成什么样子。所以,画出来的样子,一半是我,一半不是我。
陈箴是1986年秋天去巴黎的。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主要是由于他的身体状况。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内分泌科的专家,也正是他的疾病的专科医生。他哥哥也是基因方面的研究专家,这个病也跟基因有一定关系。然而,科学也有自己的局限。那个时候,他的病除了激素以外是没什么其他的药可以控制的。激素是很不好的一个药物,在稳定你的病情的同时,也在减去你全身的抵抗力。所以他一直要很注意,要保护自己,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
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服了激素之后,稍有一点力气,就要开始工作。那时他在家里画画。当全家人上班了,他就把画从阳台搬到房间里。他那时候画很大的画,叫做“气游图”。他觉得大自然可以用“原气”来概括,这个“原气”我们摸不到,是线状的,它没有始,也没有终。他所画的每幅画就是“原气”中的一段,格局是两边有画框,上通下通的。他去世的时候,我们把他的墓碑也设计成“气游图”的样式(意思是他的精神会继续延伸)。
再说得病后,他想要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力量。在出国之前,我陪他去了西藏。有那么一刻,他是非常超脱的。我感觉,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可能会有一种常人没有的力量。他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哪一天会走,生命脆弱到如履薄冰。
当时,有一个契机,他的哥哥和嫂嫂去巴黎读博士学位,要去四年。是他们给陈箴申请了去巴黎美术学院学习。因为医生说,他可能只能活五六年。当时,家里人觉得既然他这么热爱艺术,应该让他如愿,去看看卢浮宫的艺术真迹。这是一个家庭作出的决定。他的父母也是从大爱考虑,把儿子放出去的。
有人很难甩掉自己以前学到的东西。他去参观了卢浮宫之后,觉得,在技巧上再画也画不过那些古代大师。一个艺术家有一个从结茧到脱茧的过程,我觉得陈箴最后是走出来了。从具象到抽象,又进入了气游图的创作。他的艺术是根据他自己的经历,一直在发生变化。他的经历在突变,风格也在突变。
用泥土净化物质世界
到了巴黎,他先观察了三年,学习语言。三年之中,他不跟人说自己是艺术家,不给人看自己的画。他首先需要维持生活,到街头画肖像。早上在蓬皮杜,下午到巴黎铁塔,晚上到香榭丽舍大街。后来来的艺术家都会先来我们家拜访,因为我们知道如何度过开头的艰难阶段。
他是1986年去巴黎,我在1989年也来到巴黎。我陪他一起画了一年肖像画,这时候就有点积蓄。与此同时,他的创作、思考也进入了一个成熟阶段。他发现,打动他的是物品。物质世界扑面而来的冲击力很大。他决定拿物品直接做艺术。
他放弃了原来的形式,开始做装置艺术。直接将现成的物品进行转换,来表达自己的观念。
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有几个大的主题,其中第一个主题,他的研究重心放在人、消费社会和自然三者的关系上面。随着社会飞速发展,物质越来越丰富,这三者的关系出现了一个恶性循环。陈箴借用自然元素,水、火、土,介入到作品中,使三者同时汇聚在一起,让我们思考当今三者的关系形成了怎样的状态。
这件作品叫《净化室》。大家看到是一层泥包裹着日用品。泥在中医里是可以清肠的,陈箴也希望在用泥起到消毒的目的。他选用了朴素的日用品,视觉上非常单纯,近似于一种符号。陈箴不仅在作品中表达了自己的观念,而且在视觉的呈现上,也非常重视。在这样简单的生活画面中,我们会安静下来。这是一幅单色的画,我们的欲望好像被它埋没了一样。我们可以在这里放空。超脱出物欲的期待。所以这里叫做《净化室》,净化我们的灵魂。
汲取时代的符号
上世纪90年代,我们经常回到上海。到处看到大拆大建的景象。他觉得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来不及记录,就拿起了相机,记录上海的发展变化。陈箴拍过一张照片,叫做建筑三代人。他还有一些非常好笑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大楼作为基座,把矮房子全部托起。
这个作品叫《日咒》。它里面录了一些声音,新闻、广告混在一起,人们也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像是充塞了我们大脑的东西。这个球好像是一个大脑,又好像是一个地球。这个马桶,是一个时代的符号。这是在上世纪90年代,大批拆迁房屋的时候,陈箴收过来的,也是一个时代即将消失的时候,他会把它留住,记录它慢慢变迁的过程。
中国是一个自行车的国家。当时代正在转变的时候,他抓住了一个口号:到2000年,中国人每人都将有一辆小轿车。他觉得,这种情况会很可怕。因为中国人太多了。所以他制作了这种灾难性的景象,一条龙正在生孩子,生出无数的小汽车。他以题目来画龙点睛,叫做《早产》。在很短的时间里,生出一个很弱小、很危险的婴儿,必须花更多时间,去呵护。这是因为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就会产生很多不可想象的问题和后果。
“禅”的视角关照两种医学
他25岁(患病),45岁走的。人家说他真可惜,45岁就走了。但对于他来说,这20年里,他分分秒秒在活,在工作。照他的说法:我是要死在战场上的,如果我老得坐在轮椅里,那还有什么意义?
在他去世前,在意大利做了最后一个展览。当时,陈箴还不知道自己得了晚期癌症。这个展览是在2000年10月份开幕的。他是2000年12月初离开我们的。真的是很突然。
《禅园》里,都是放大了十倍的手术刀。做完这个作品,他本人就做了手术,动了八节脊椎的手术。好像是预测到要发生的事情一样。有些人看了这个展览会问:这个艺术家还活着吗?参观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些作品不是一般的对于人体的展示。
艺术家除了不同观念,也会根据不同材料,来激发灵感。他在意大利看到这里有石头和水晶,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最能够表达人体器官的。
他在这里将中医对待人体的治疗方式和西医对待人体的治疗方式作了对比。西医的方式,哪里不好,开刀,拿掉。中医认为,每个器官、内脏,都有自己的功能,都是有联系的。需要在整体上做一个协调。陈箴就是将这两种方式展示给大家。这件作品的中心还是一个字,“禅”。
他还用水晶石来比喻脆弱的人体。《水晶体内风景》这件作品就适宜在小型空间中安静地放置着。很神圣、纯净的一种感觉。人体应该是这样晶莹剔透的。
他在准备最后一个展览时非常的艰难。他老问我:我们来得及吗?当时,我还催着他赶紧做。当时的工作量非常大,翻石膏、做模型、画草图。我半夜里醒来,常常看到他是站着的,没法入睡,腰部锥心刺骨的疼。
有天我跟他说,陈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长期服用激素让你的骨头变脆了。要真是那样,我就用轮椅推着你,你还是可以继续创作,助手会帮你把作品实现出来。我这是在安慰他,谁也没有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但是,就是在最后的时刻,他在意大利给我们留下了这个非常感人的展览,展期由三个月延长到了半年。
我以前问陈箴,如果有一天我摇到彩票,你要什么礼物?他不加思考的说,你给我出一本书,把我的创作思考整理一下,这就是我想要的。他去世以后,我组织了一个陈箴朋友协会,宗旨就是把陈箴的遗产聚拢起来。2003年,出了第一本比较系统的陈箴的思想、脉络的书。如今我们正在和常青画廊合作编辑出版陈箴的艺术大全。■
(作者系陈箴妻子,助手。本文根据她在外滩美术馆讲座整理而成。朱洁树整理。)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