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就在小野洋子来到北京的这一天,巴黎发生了令全世界震惊的恐怖袭击,记者们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没人在现场问到这一点。不过随后她就在自己的 Instagram 账号上晒出手写的几句话——“想象和平。相信我们自己。我们的心会一直一起跳动。我爱你。”她现在几乎对所有人都说“我爱你”,这和她认为人类太羞于流露爱意和赞赏的观点相一致,几乎把这三个字作为她从艺术和人生中所获得的最宝贵的经验,而“过度”使用了它们。
2003 年,在巴黎重新表演自己最负盛名的行为艺术作品《切片》(Cut Piece,1964)时,她就已经秉持类似的态度。这件作品邀请观者用剪刀把台上小野洋子的衣服一片一片剪掉,直到她全身赤裸,那时 70 岁的她说:“1964 年我第一次做它时,心里满是愤怒和不安,但这次,我是怀着对你、对我、对全世界的爱而做的。”
眼下是她受邀在北京林冠艺术基金会举办个展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也许在短暂的现场更具话题性的是,当她接过话筒准备发言时,突然失控一般大叫起来,持续了几分钟。这是她的另外一个标志,她在发表的十多张唱片中都曾叫喊过。第一次在现场听到,还是颇为震惊,因为你不得不专注于她的声音,在抑扬顿挫里偶尔闪过日本戏曲甚至类似京剧的影子,以及痛苦、惊讶、可怜、兴奋、性高潮等种种情绪——通过听觉,她终于丰富了此前仅仅存活在媒体中的小野洋子的形象。“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这是她的自我介绍和开场白,也是她直到今天仍在坚持的艺术语言。
坦诚、乌托邦式的
小野在林冠艺术基金会的展览是她这一生创作的微缩景观。事实上,她所创造的任何一件作品都足以反映她的整体世界观——如展览手册上所写,“坦诚、乌托邦式”的观念。
这次总共展出 10 件作品,但并不是每一件作品都有具体的存在感。这种存在感的匮乏表现在许多方面,一是行为艺术、口头和指示文字等方式的作品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二来她在材料和展览方式的选择上十分随意,用她本人的说法就是——“快、快、快”,用最快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想法,比如在这次展览中出现的贩卖机、胶囊、水瓶、三棱镜、厕所中的海报(海报上是赤裸的屁股)等现成品或印刷品,都以一种任性的姿态呈现在素来庄重的展览空间中,甚至让观众很容易错过它,有的干脆就不发生在展厅里面。三是观念艺术的普遍特点,在小野的世界中尤其突出,她的作品其实在念头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了,之后被赋予的形式或者实体不过是那个观念必要的外化,而从观众的体验而言,接触这种外化的时刻就变得快速或者说无关紧要,因为观念的传达在你试图理解她的作品的那一瞬间也可以宣告结束。不像我们看画、看雕塑,通常存在一个凝视的过程,因为艺术家的思想都落实在层层叠叠的笔触、颜料和手法里,而在小野洋子这里,手法与材料都是次要的,你不能通过这些来理解她,也不能从中总结出有利于理解她的规律——把规律留给那些工整、严密的艺术家和作品。
可能也正因如此,她的作品在艺术品交易市场上没有得到热烈回应,至少目前拍卖出去的作品数量和金额,都与她的名声相去甚远。根据artnet价格数据库的记录,小野洋子的53件作品只卖出去了33件,最高售价11.65万美元,最低的只有166美元。
.展览现场,《空气售贩机》 (“小野洋子: 金梯子”,林冠艺术基金会北京2015 摄影:雷坛坛 ©2015 小野洋子 ©林冠艺术基金会)
公众参与于是变得更加重要,那几乎是她作品的另一半生命,她也主动把互动性纳入她的艺术逻辑。比如为这次北京展览专门制作的《金梯子》(Golden Ladders 2015),就欢迎公众把他们自己的金色梯子加入到展示中去,不论大小、形状和材质,艺术家的解释是“选择一把金色的梯子……将决定你进入未来的方式”。此外还有《空气售贩机》(Air Dispenser,1971/2015),邀请公众用一元钱从机器中购买一个空气胶囊,《愿望树》(Wish Trees,1996/2015),用来收集中国观众许下的愿望,这两件作品都摆在主展厅的外面。这种形式在她早年的实践就大量出现。迷宫之中摆着一部电话,据说随时可能会响,小野洋子本人会偶尔打来(《迷宫中的电话》,Telephone in Maze,1971)。观众在形式上帮助了艺术家最终形成作品,而在抽象层面,更具决定意义的环节在于,观众是否愿意接受、相信她。
展览现场,《光之屋》 (“小野洋子: 金梯子”,林冠艺术基金会 北京 2015 摄影:雷坛坛 ©2015 小野洋子 ©林冠艺术基金会)
这是进入小野洋子的世界的某个关卡。要么理解她,要么扭过头去,不存在太多中间选项。在北京展览的前言中,如同她日常讲话那样,她没有使用一般展览里那些巨大的词汇和复杂逻辑,而是像一位家庭主妇,在情感上召唤观众,希望他们接受这位外国客人的发言。
她著名的丈夫约翰·列侬也是被她作品中的互动性吸引而至的。他去伦敦因迪卡廊参观观念艺术展,爬上了小野洋子的作品《天花板的画》(Ceiling Painting, Yes Painting,1966)里的一把梯子,梯子的顶端有一个放大镜,他拿起放大镜,看到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YES”。据说他感到惊讶,观念艺术竟然传递出如此积极的信息。当我们想要往前追溯眼前这个充满“正能量”的小野洋子的时候,甚至可以把指针拨到这里。
小野洋子,《玻璃窗》,2009
YES 和梯子这两个元素在北京展览中继续出现。在作品《看天空》(To See The Sky,2015)中,观众沿着旋转楼梯往上,会感到明显的眩晕和摇晃,但她没有在天花板上留下任何信息。“天空”这个频繁出现的意象得到了推进——在上升中总是伴随着恐惧。这源于她童年的经历,二战时食物短缺,她通过仰望天空来缓解饥饿,她说:“我正是那时候爱上了天空,我想……它是我生命中唯一恒定的元素,它不断变化,速度如光和闪电。”为了躲避轰炸,她被安置在郊外,孩子们只能透过屋顶上的缺口抬头看天,那里同时蕴含了希望与危险。
小野洋子,《只语篇》,“梦想” 1964/2015 (横幅、LED屏幕、海报2015锡尔苗内海滩展览现场图片,意大利加尔达湖 图片由路易吉·博诺托提供)
小野洋子,《愿望树》,1996/2015 (松、梅、竹,纸质便签,路易斯安那现代艺术博物馆雕塑公园,丹麦胡姆勒拜克图片由路易斯安那现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一切都很容易用阴与阳的东方哲学来化约。在打开艺术开放性的同时,尖锐的分歧也随之到来。2000 年她在纽约日本协会举办个展,被《纽约时报》的艺评人迈克尔·基默尔曼(Michael Kimmelman)称为“趣味畸形,故弄玄虚”。然而到了 2009 年,她在威尼斯双年展上被授予终身成就奖金狮奖。在音乐上,包括约翰·凯奇在内的先锋音乐家把她的尖叫作为音轨铺进现代音乐,而愤怒的摇滚乐迷骂她是“女巫”、“婊子”,她在 2007 年发表了一张专辑予以回应,专辑的名字就叫,《是的,我是一个女巫》(Yes, I’m a Witch)。从过去的纪录看来,她并不害怕进入时代的风暴眼。她说过,“我一直认为,艺术需要激进主义。”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