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主义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在回答“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时候,只用了一个词语:卖淫(Prostitution)。
再看波德莱尔为他的情人写下的句子:
“我们的床上将弥漫着轻浮的气息,我们的沙发将深如坟墓,架子上的奇异花朵,在最美的苍穹下为我们绽放。”
Grande Odalisque, 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1814
在当下,我们或许不能够对艺术做出如此斩钉截铁的判断,“艺术”这个词语在历史流动的过程中,已经逐渐被社会中不同的溶剂所接纳,“艺术=卖淫”这个等式,大部分人见之都会感到犹豫、胆怯甚至反感,毕竟像波德莱尔这样能够“在恨意中找到快乐”、“在歪曲的诽谤中找到快乐”的浪荡子,并不是当下这个世界的发言者。
从18世纪的英国妓院说起
妓女在艺术史中占据了很大的席位,这是毋庸置疑的。关于性别、裸露、社会文化的一切,都可以在艺术家笔下形形色色的花街柳巷女子形象之中得到管窥。
这种特殊的职业,由于它模糊了道德和不道德之间的界限,上流社会的风度与下流世界的泥污相混溶,使得情感因素在其中得到了一种奇异的催化。不少妓女成为艺术家的情人、缪斯甚至终身伴侣,这对黄金组合为艺术史创造了无法计数的杰作,更新着观众对美的认知,挑战着社会的道德底线。
美剧《名姝》海报
从性交易行业延伸开去,可以触及许多概念。有一个关键词名为“初夜权”,热门电视剧《名姝》中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就是这个可笑的权利。
《名姝》的故事背景是18世纪的英国,当时一家妓院的老板玛格丽特为了在伦敦生存下去,拍卖了自己女儿的“初夜权”,成交价格可以达到当时一名普通工人年工资的两倍有余。
美剧《名姝》海报
虽说考证困难(没有明确的条文),这种从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习俗”在文艺作品中成为了传说,但是18世纪的众多欧洲文艺作品中也涉及了“初夜权”,典型的例子是当时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后被达·彭特和莫扎特改编成了著名的歌剧。
钱色交易一直在合法与不合法的两端徘徊,上文所说的售卖初夜权在当时就处于灰色地带。
18世纪,工业革命的钟声逐渐敲响,农业和手工业的兴盛依旧兴盛,市民阶层逐渐壮大,由于雇佣关系的存在,钱财大部分已经流入资本家的口袋中。这种社会现象所导致的阶级分化,使得贫穷成为卖淫的主要原因,同时,由于伦敦作为港口城市的特殊性,有大量来自爱尔兰的工人和其他从其他地区前来的水手,伦敦的妓院经营得风风火火。
据统计,当时的伦敦,有五分之一的女性(约5000人)在从事妓女行业,其中一部分妓女不止有一个身份:她们白天制作帽子等手工制品,夜晚则成为妓女。
其中的一些女子,获得了贵族或大资本家的长时间接济而跻身上流社会,但大部分的妓女,除了要出售自己的肉体,又是还要与黑帮势力进行纠缠。18世纪的妓院,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黑社会的温床。
Progress of A Woman of Pleasure,Richard Newton
18世纪的艺术家理查德·牛顿(Richard Newton)绘制了一系列妓女形象的插画,表现了当时这一群体的众生相,洋溢着欢乐笑容的女性背后,是心酸的女性地位。而更值得一提的是,出版了这套插画的出版商威廉·霍兰德(William Holland)就在当时妓女聚居区牛津街开了自己的商店。
18世纪英国艺术家 William Hogarth 的一系列共八幅画作 A Rake's Progress 中,有一副油画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当时的着名妓院 Rose Tavern 的情景。这个妓院正在举行派对,右边的两个妓女正在盗取一名男士的手表,画面前方的女子脱着自己的裤袜和鞋子。
A Rake's Progress, Hogarth, 1732-33
当时的妓院生意蒸蒸日上,但是妓女这一职业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艺术与卖淫之间的交集,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是如此的复杂而夺目。
神圣卖淫和维纳斯
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也感到有些难以置信,相信看到这个标题的读者也一定会发出质疑的声音。原谅我有些标题党了,但这其中的渊源还是要捋一捋。
早在公元前18世纪的汉谟拉比法典中,妓女这一职业就已经被记载下来了,法典中关于妓女的条文主要涉及到遗产继承的问题,寡妇和妓女若得到财产,则交由兄弟保管,而她所占有的部分换算成等值的粮油和奶制品,这些法条可以证明一,妓女这一职业早已存在,二,这一职业在当时并不违法。
在艺术还处于幼年的阶段,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灿若星河的文明将人类的艺术向着宗教的方向引领。
希罗多德曾经记载过在美索不达米亚的“神圣婚姻”(Sacred Marriage)和“神圣卖淫”(Sacred Prostitution),当时的巴比伦妇女必须进入伊什塔尔神殿与任意一名男性发生关系。这种宗教仪式性质的婚姻和性行为,是为了模仿生育女神Inana/Ishtar 和牧羊神 Dumuzi 之间的婚姻,女性成为妓女向女神献祭,以这种方式祈求农作物的丰收和生育的圆满;然而另一个原因是,当时没有经济来源的女性被迫成为妓女,有钱财的男性在进行了这种仪式之后便会给圣殿捐钱。
生育女神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化,其实就变成了我们所熟知的希腊神话中的爱、美丽和性欲女神阿芙洛狄忒,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这种“神圣卖淫”实际上就是宗教裹挟下的妓女现象。阿芙罗狄忒/维纳斯在艺术中的经典形象,人们简直可以信手拈来。
卢浮宫的镇馆之宝之一“米罗的维纳斯”在公元前2世纪创作,1820年被发现于爱琴海米罗岛的山洞中。被誉为“黄金时代的缩影”的她失去了双臂却仍然姿态优雅,是残缺美的最合适的证明。
The Birth of Venus ,Sandro Botticelli,1482-1486
而表现“维纳斯的诞生”这一主题的艺术作品简直不胜枚举,文艺复兴时期,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神圣优雅,巴洛克画家鲁本斯丰腴性感,法国学院派画家卡巴内尔和布格罗笔下的维纳斯温柔清新,而到了现代,达利又将“米罗的维纳斯”改造了一番,变成了“有抽屉的维纳斯”。
不过也不要过分为维纳斯感到委屈,如果完全将这当做是两个神话系统下的女神,那么还是可以轻松地去欣赏艺术的。
La naissance de Vénus,Cabanel,1863
猫鼠游戏
在整个希腊和罗马时期,卖淫都是合法的,是一个被“钦定”的存在。
古希腊执政官梭伦建立了政府支持的妓院,提供低廉的性服务,根据当时的希腊文献记载,存在有三种类型的性服务者:性奴隶(pornai/slave prostitutes)、街头妓女(freeborn street prostitutes)和受过教育的性从业者-艺人(hetaera/educated prostitute-entertainers),第三种妓女在当时还享受着一定的社会地位。
进入中世纪之后,妓女与教会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我把这称之为猫鼠游戏。
Tavern or Brothel Scene,Sanders van Hemessen, 1545-1550
众所周知,中世纪的性压抑十分严重,为了与基督教教义保持一致,卖淫开始被逐渐禁止。在中世纪早期,这种禁止还是十分严格的,然而之后则开始慢慢放宽。
西班牙的雷卡雷德一世明令禁止性交易,从事卖淫的妇女一经发现,便会被鞭打300下并流放。而到了12世纪的亨利二世,妓院为了满足人们的需求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存在,皇帝虽然对这种交易泛滥感到无奈,但是也下令定期对妓院进行检查,这几乎是隔靴搔痒。从此以后,欧洲的妓女行业开始发展起来,教会甚至想要将性服务纳入宗教服务之中。
丁托列托,丽达与天鹅,约1551年
而中世纪的妓女画作也像是一场猫鼠游戏,画家们内心想要表现妓女形象,却只能假借着神话故事或圣经故事诉诸画笔。
比如,丁托列托的《丽达与天鹅》,描绘的是宙斯画作天鹅与少女丽达幽会的故事,丁托列托画中的丽达,就是以他当时的妓女情人为模特创作的。
Rolla,Henri Gervex, 1878
从教义中解禁,惊起的是惊涛骇浪
中世纪之后,妓女行业的运行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如上文所说的18世纪的妓院。即使当时的政府依旧设立了道德审判机构,但是强烈的需求使得卖淫行业成为了巨大的产业。
Christmas in the Brothel , Edvard Munch,1907
步入理性文明和工业文明的欧洲,在艺术作品中描绘妓女这一行为,开始变得大胆而露骨。艺术家们不再遮遮掩掩地用神话故事来为自己洗脱流氓的罪名,而是直接表达对人体美的赞美。从古希腊时期对人体美丽的追求,到中世纪时期的禁欲,再回到对人体的精致描绘,艺术就像是一个圈,在否定与否定之间轮回,展示出不同时代的不同样貌。
一石惊起千层浪,1865年,马奈的《奥林匹亚》在巴黎沙龙首次亮相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Olympia, Édouard Manet,1863
画中侧卧的这位女子,手上别着兰花,脖间系着黑色丝带,床边卧着一只黑猫,这些物象全部指向了一个身份:妓女。她表情默然,似乎在告诉观看的人们,她对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羞耻。这种毫不克制的放纵,给当时的艺术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一场变革即将开始。艺术家们被宗教传统,被古板的学院作风所限制的才华,在19世纪开始泼洒。
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Pablo Picasso,1907
于是我们得以见到毕加索笔下的亚维农少女,这些大胆展示着自己身体的女性,标志着立体主义的开端。
得以见到席勒笔下的妓女,散发着骄傲与自尊。
The ‘Black-Haired’ Girls ,Egon Schiele,1911
得以见到梵高、蒙克、贾科梅蒂创作的妓女题材的作品,而当我们在观看这些作品的时候,并不感到羞耻,而是美,是情感,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心灵。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