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坦伯格将毕加索这种想要全方位再现人体的冲动,追溯到远在立体主义之前的1905年的大量素描稿。在这些素描中,毕加索明显地想要同时呈现女性裸体的正面、侧面和反面。不过,从毕加索的事业发展史着眼,更为关键的是一幅题为《站着的裸女》的素描(插图6),它被画在《亚威侬少女》大量习作中的某一张的背面。这一事实显得尤为重要:它们共同见证了毕加索的创造力喷薄而出的那一历史时刻:
(插图6:毕加索《站着的裸体》)
他最早的双向出现的人物形象是《站着的裸体》[Standing Nude],作于1907年。这个人物是用线条勾勒出来的,每条线都维系着双重功能的巧机关。……有人愿打赌这位女士所展现的是哪一个侧面吗?是她的正面还是带着从肩头转过来的脑袋的背面?骨盆处的微弱痕迹也许再一次指向臀部,不过毕加索让这些痕迹淡化了;它们的精确指涉原本会毁掉这一两歧性。手腕、胸腔与单个乳房并没有传达特殊的线索;圆柱体的脖子,或是扁平下垂的臂膀,同样如此。当然,头部也可以用两种方式来加以读解——要么是作为从肩头转过来的脸,要么是作为一张四分之三侧着的正面脸。[7]
这幅素描的含混(或多义性)是显而易见的,人们既可以将它读作一个女人的正面,也可以将它读作一个女人的背面。然而,人们是否可以在同一刻作出这两种读解,却有待商榷。因为,这涉及到视觉心理学的一个难题,是贡布里希[E. Gombrich]在其《艺术与错觉》中花费大量笔墨加以讨论的问题。在一个长长的注释里,施坦伯格写道:
那种含混(或多义性)是无法看见的,这是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纽约,1960)的一个核心论题。他在此书里的插图2《鸭兔之辨》,被设计来证明“我们无法同时经验另一个读解”(第5页)。第238页再次提到这个论题,并伴以一只手的轮廓图(他的插图201):“很少有人意识到一只手的轮廓素描是多义的。要说出这是从手掌面看到的一只左手,还是从手背面看到的一只右手,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多义的手超出了我们的绝对化经验的范围,很可能我们不得不用自己的手作指导,试图把双手和这个物像比一比,交替投射出两种解释,直至我们确信它的多义性为止。只有到那时我们才会认识到我们首先采取哪一种解释纯属偶然。一旦做出投射,若要把它撤除,我们就必须转换到另一种选择。除此之外,我们是没有办法看到这种多义性的。”(中译文参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172页——译者按)幸运的是,挑战贡布里希的理论并非我的任务,因为毕加索耗费终生之力在挑战它。贡布里希的信念,即另一种选择无法被同时看到,是以微不足道的图形为证据得到论证的。它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这个时代最有视觉想象力的人一生努力的目标,恰恰就是要让这种含混(或多义性)变得可见,要创造出两种读解同时可能的错觉。[8]
如果真的如施坦伯格所说,毕加索终生都在挑战贡布里希的论题(即人们无法在同一刻读出二歧性图画的两种读解),那就可以证明,这果真是一个世纪难题了。这似乎揭示了毕加索工作的更深层意义:除了要挑战有史以来(至少是文艺复兴以来)被认为完全不可能的同时再现一个人体的正面和反面外,毕加索还在挑战人类视觉心理最深刻的奥秘之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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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基本上是笔者为列奥?施坦伯格《另类准则:直面20世纪艺术》(沈语冰、刘凡、谷光曙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所写的“译后记”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的一个简明版本《现代艺术批评中的另类准则:列奥?施坦伯格和他的反形式主义》,发表于《荣宝斋(当代艺术版)》,2010年第4期;完整的版本分为两个小节:《列奥?施坦伯格其人》、《与形式主义的恩怨情仇》,均见《另类准则》中文版“译后记”。
[2] Leo Steinberg, Other Criteria: Confrontations with Twentieth-Century Ar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pp. xvi-xvii.
[3] James Elkins, Why are Our Pictures Puzzle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4] Leo Steinberg, “Picasso’s Sleepwatcher”, in Other Criteria, pp.93-114.
Leo Steinberg, Other Criteria, pp.141-142.
[6] Ibid., pp.161-162.
[7] Ibid., pp.167-168.
[8] Ibid., p.411,n27.
【编辑:李裕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