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进入这个村子调查。外来人进入一个村子里非常困难。我们在村里拍照,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有两个保安走过来说你们是干嘛的,为什么在这边拍照。我们说,是从广州过来做调查的,想做村落的调查。他说这里不能随便拍照,不是你们想拍就拍的,再拍就没收了。
我们在南方,对此感受应该没这么强烈。村子进去有保安亭,村子的末端也有保安亭,整个村子的管理非常严谨。所以我们就撤退了。
后来,我们走到一片比较平民的地方——当时农场的宿舍。这个农场宿舍是有一百来户的地方,但过年前已经很少人,因为是打工者居住。这个农场宿舍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知青在这边开荒时住的,对面就是当时他们的农场,后来农场改制,住房卖给了当时的职工。我们想看看大概五六十年代的农场宿舍是什么样规模的,现在已经改造得很厉害了,他们为了生存,就把屋子改造给打工者居住。
这里的环境特别糟糕,到处是垃圾。他们的住房,一排房子过来大概住了五六户,房子跟房子之间是一个墙,轻易不能重建、拆除,因为拆了这家旁边这家必须要拆,要重建它,必须整排房子重建。
他们的居住环境特别糟糕。他们经常跟我们说,这个地方是天子脚下最次的地方,因为刚好是五环边边的地方。夏天一下雨,外面的公路已经涨起一米高——这个地方根本没人管,所有雨水往屋子里灌,所以一到夏天就开始抗洪,排水管道特别糟糕也没人管。
我们一进这个村子,他们就知道有外面的人来。我们没办法做调查,他们不相信我们。前面一两天,我们是根本没办法跟他们做交流、做沟通的。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参与者,挫折感特别强。我们在那边耗了好多天,每天进去跟不同的人碰面,他们知道有几个人到这边来做村落研究。慢慢就有一两个人说这样子吧,到我的房子里面看。
这个过程让我们体会很强烈,身体进入一个很陌生的环境里,怎么样跟别人打交道,怎么样在十天里快速反应。我觉得这是艺术家跟一般社会调研很不一样的地方,你面对的是很真实强烈的反应。
我们首先做了房子的测量,考察它的改造过程。我们进入房间,看到他们生活的环境,用测绘的方法,去测量他们生活里的物件。我们找了两个房间,一个是租户的房间,一个是房东的房间,我们对房间里的物件做了很详细的测量。租户跟打工者、跟原来的房东之间的生活环境、物质条件,通过这种方式去呈现。
这起码可以让更多人知道,原来我们的朋友都可以去做这样的事,到一个村子里,也看到这样的东西,或者可以有其他专业的方式,去呈现看到的环境。
主持人:
有一些问题,集中在两方面。一是来自观众,我们的艺术家是否能代替公共媒体,你们能把这个影响扩大到多大?二是来自一些学者,你们冒充社会学者来做这样的调查,是不是有失学术的严谨,是不是有一点冒犯了社会学的尊严?你们能否回答这样的问题。
满宇(“5+1”项目发起人之一,西安美术馆副馆长、策展人):
我回应一下。一是关于媒体,我们在媒体的曝光率非常高,这个项目进行过程中传播也非常广,甚至我老家的人都开始注意到这一点。我的三姨是湖南一个县委的人,这个项目经营到一段时间之后,她问我北京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地方。
我想解释一下我们对媒介的态度。现当代艺术一定要面对我们现在的语境,来重新组织我们工作的逻辑。也就是说,现当代艺术实践是在整个社会秩序的链条当中工作。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在社会秩序生活当中,让自己获得自由——对我来讲,这是最关键的。在这里面,我们可能会组织这个秩序,我们要批判这个秩序,我们要改变这个秩序。
“5+1”项目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吗?我想回答,我们是做到了,但“做到”不一定是真把这个村子的墙拆掉这么简单。最初我们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有一个讨论:在现在的语境当中,当代艺术应该如何实践。在我们的当代艺术圈中,它是面对资本实践的,或者说,面对以前的艺术史知识进行实践的。他并不理解,艺术的实践是要面对我们现在的生存、面对我们自己的生活,知识的产生并不是通过知识来生产知识,而是通过我们的处境、通过我对处境的回应、通过实践来产生知识。
我们能改变什么?我们能改变生活中大部分人对此一无所知的状况,改变他们在审美上的态度。再说得小一点,这个项目也改变了我。作为艺术家,我也住在五环外,我跟他们住在一起,早上也会买包子吃早餐,我以为我了解他,因为我每天也看见他了,其实我并不了解他。
其中一个艺术家做的项目是,十天跟踪了不同的人,记录他们每一分钟的动作。他每天的记录大概是两万多字。我从中看到一个卖包子的人整天的生活,我真没想到他是这么过日子的,跟我们太不一样了。我觉得,他的生活就跟监狱里一样,每天六七点钟就得睡觉,因为早上三四点钟就得起来准备东西,他不可能有其他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如何产生的?对艺术家来讲,我们是不是要考虑这个问题?
作为二楼出版机构,我们要去探班,经常会去艺术家工作的村子走一走看一看,这个过程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虽然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年,但我对北京根本不了解。我的眼睛都盯着三环、二环或四环,或是艺术圈里的工作。我觉得,这样一个项目,不管对艺术家,还是对这个社会的群体,都很有意义。特别是在北京,城市在中国各方面都是非常突出的,资源非常集中,但很多东西是不愿意被人看到的。
像这样的村子,没有人去做过研究、报道吗?也有。但没有人去关注。而艺术家用他的方式,吸引了大量观看。
我再回应第二个问题。我们对这个项目的规定是这样的:艺术家要去村子里面不低于十天,每一天要发八次图片直播过程;在这个项目当中,手法要具有调查的元素。
我们这两个设定,讨论了非常长时间才确定下来。我们最担心的,是艺术家跑到村子里,把村民的状况当做创作素材,就是消费苦难、消费新奇的东西。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甚至说不准艺术家进村子里做作品,后来觉得这个规定有点过了。
当代艺术圈里,流行的是一种中产阶级的美学,目的是生产一个符号,不管什么样的作品,装置也好,录像也好,平面的绘制也好,表演也好,都是为了生产消费。或者说,看重艺术的经验、作品全部来自艺术史的经验——为了跟其他人有一个区别,我来发明一个新的玩意儿。这是普遍的情况。
即便是为了避免艺术家把这里当做作秀的地方,比如在那里裸奔一圈出来了,这种限定也是很有效果的。
“具有调查的元素”是什么意思?这只是一个手法,艺术家完全以个人的经验,或美学、身体的经验,在现场遭遇的过程当中,直播他的感受或见闻。项目中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调查,狗的帮派、同性恋人群等。
我们后来才明白,这才是艺术,是当下真正艺术家该做的事情,而不是那些装置,美术馆里面挂一张号,在美术馆里制造一场人工的下雨。不是这样的东西。
主持人:
我非常欣赏这样的一个艺术态度,我当时看到的报道里,曾有艺术家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当今的艺术圈,叫“无用的新贵”。我觉得这个话说得很在点上,今天很多所谓文化实践创造了一批无用的新贵,这件事情特别值得我们警惕。这也是我一开始说,可以把这件事从一个精神事件理解,而不是从社会事件或文化事件理解。
提问:
不仅是中国,印度、巴西这些地方,城市和乡村都在剧烈演变,包括北京五六环之间,或深圳的城中村,真的适合保留吗?很多农村在衰退,难道不是一种更合理的现象吗?我希望能够思维多元一些。
满宇:
首先话题被转移了,我们的项目里,讨论的不是拆迁与保留的事,讨论的恰是关于人性的问题。我们的城市、整个社会都在历史几千年中拆拆散散,这是地球的规律。但问题是,这里面人去哪儿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从人讨论:他过得好吗?
不是说房子一定要拆或不拆,而是在拆卸过程中,住在那里的人怎么办;他生活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艰难,是什么造成的,这种样式让人生活得舒服还是不舒服?是这样的一些问题。
实际上,如果不是为了讨论人的生活,我们讨论这些规律干嘛?
做艺术也一样,我跟其他艺术家交流时,我反复讲,你要当艺术家做什么?要出名?要为自己的生活赋予一点意义?那么,现在的艺术是没有意义的,你又要怎么办?如果回答我就不做了,是一种比较消极的做法。还有一种回答,是要重建当代艺术实践的意义。我觉得“5+1”就在做这样的事,去回答在当代语境中,我们如何重建,做了什么真正有益的事。
艺术家的身份,这也是现代社会秩序分配给我们的。我们对它也要警惕,因为这个秩序本身是不平等的。审美是权利秩序的表征,它是有阶层的。把高大上的项目放在美术馆,然后一群人拿着红酒围着它吹。我们不做这样的事。刘伟伟在上海碰到过一个剧场的项目,都是关于底层的戏剧,结果工人不能进去看,因为他要花很多钱去买票。这是搞什么呀?我就说这个。
李一凡:
首先我在某个方面是赞同拆,但要分两个方面。我觉得能够拆。以前拍纪录片,我在拆迁现场待过一年。在五环、六环,我们也看到污水横流、非常脏的地方。
说实话,我们的农村有非常多的前现代地区,联合国都说了,这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有大量这样的地方,不拆也不行,真是没法过。
我在奉节待过一年。三峡拆迁时,没有人不愿意走,没有一个老百姓愿意待在那个破地方。我们讲诗城、诗意,但老百姓烦死那个地方了,那里没有任何公共投入。但老百姓也不愿意走。因为老百姓处于原子状态,没有办法形成共同体,跟政府也好,跟资本也好,没有办法进行博弈。
我们所有社会资源都在大城市,年轻人不来北京、深圳挣一万块钱一个月,在老家只能挣一千块钱一个月,他宁愿在这儿做贫民也不愿回去。政府也面临一个问题,这里那么糟糕,不拆会面临问题。但拆就面临人往哪儿放的问题,处理这部分人之后,还有更多的人来。资源分配那么糟糕,自然会形成这样的情况。最好的医院、大学全在北京一环、两环、三环,它就环出去了,没办法,所有人只有到那儿看病,只有在那儿工资高,只有那儿小孩才能上好大学。
我觉得,这种根本性的问题,规划的人也好,艺术家也好,谁也没辙。我们对此是没有办法的。我们不能决定,甚至不能改变这件事情,但我们可以从审美上贬低这件事情——我们只能这样看这件事。艺术家可能像神经病一样,但他是在贬低那件不人道的、她说的缺德的事情。
今天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和“岗厦罗生门”有一个共同的、特别有意思的点:我们怎么看到人。其实拆不拆,谁说也没用。我们啥也做不了,我觉得只是让大家看到人的状态。我们可以做一点点的审美的改变、伦理的改变。
马立安(人类学家):
我补一句。我们说的是一个个体的历程,但是我觉得两方能做到今天是因为学会合作。我想强调的是,除了修改审美之外,我们也在寻找不同的合作方法,因为只有合作才能推动世界,我觉得除了审美之外还是要学会新的合作方法。
靳勒:
刚才说到拆的问题,我深有体会。我们村里有一户,自家挣了一点钱,他认为房子旧了要拆。拆之前,我说你要盖一个什么样的房子?他说要盖一个楼房。当时我跟他沟通,因为我们希望这个村能保持一百年前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修复,尽可能保留下来。结果这一家人,我跟他私下聊了七八次,我说这个土房子也挺好,你可以把它里面改造得好看一些。结果半个月之后,我回去,发现他已经拆了,盖了一个二层楼房,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二层,二层蓝皮房子,彩钢顶。以他的审美来说,那是很好看。他认为土墙不好,我们西北地区都是土墙,还有泥皮墙。
结果,现在村子里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认为这个蓝房子不好,他自身感觉倒挺好的,而且居住条件好了。这里还有一个成本问题,他盖那个蓝房子实际上才一万多块钱,要盖成一个砖房或传统的房子可能要花五六万块钱。
很多人说你们村要怎么样整体规划。我说,我还得尊重村民。就是说这里我有多少权力,我认为,我也没有这种权力,去阻止他盖这个房子。
我们去做艺术,然后让艺术深入最底层的村民。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好多问题,就是你有你的审美,村民自身也有他的审美。这里面谁来决定谁的审美是对的?当然还有一个问题,马博士说的沟通、合作,我认为这个非常重要。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