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立的《父亲》与叶永青的《春》
叶:……那时,我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觉得我跟你不同其实挺好的,这是一开始我觉得我们能够建立的东西。但是也始终觉得自己笨,因为在四川这个环境聪明人多、能干的人多、能适应环境的人多,而我们特别不能适应这个环境,也不太会跟老师打交道,就是那种不乖的学生,但是也不是那种反抗性很强的,只是不太讨人喜欢,做什么东西老是和时代主流的东西有距离。这个时候我们身边已经开始一潮潮地出人了,第一潮是程丛林他们开始出名,第二潮是罗中立他们开始出名。
我觉得罗中立的出来跟高小华的一次争论有关系。当时我记得在班上,高小华很早就开始出名了,但是罗中立还是在画连环画,而且在班上画这些课堂作业也比较吃力,他又是老大哥可能压力就比较大,他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画油画。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画油画色彩越来越不行,而班上的一些小老弟越画越好。他后来一段时间想考国画研究生,那一年好像是因为政治没有考及格,他就没有考上。但是何多苓考上研究生,离开他们班了。
当时,班上有一次辩论,那是很有趣的一次辩论,高小华比较骄傲,说话就有一点冲,他说:那些画“怪派”的人是基本功不好才画“怪派”。意思就是基本功很好的人才能够真正表达出那种很深厚、扎实、深刻的思想。可能大家都年轻气盛,我记得罗中立听完了以后比较受刺激,就开始放弃以前的现代派和怪派,所以他在后来,就开始出现一些完全画得像照片的作品,有一幅作品最早的时候画彭德怀,后来又画了一张叫《年终》。我们那会儿崇拜的东西是画得既生动又深入、才气一流的,然而罗中立不是特别擅长此道,他画得特老实,甚至有点笨,因为那些细节都是堆砌上去的,就是拿一个照片死抠的。
他是老大哥,他原来在大巴山,生活累积的东西多;另外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画连环画和画速写的能力超越常人,而且他有独特的故事。那个时候除了画画以外,每天晚上还有大家一起交流的时候,把灯关掉,几个老大哥就开始像知青生活一样,男女生一起在一间房子讲鬼故事。那时候学校没几个学生,两届学生加起来一百来个人,一半还是工艺系的,工艺系跟我们没有关系,绘画系的学生只有50多个人,油画系的学生就更少,所以大家很近,晚上经常在一起。罗中立、何多苓几个老大哥讲故事,讲完了以后大家都不敢回寝室,罗中立经常是在墙角拿布蒙着吓人,他以前非常调皮。那会儿老的不小、小的又要装成熟、装有深度。那时候人人装深度,天天读书,读很多书。每天晚上十点钟就熄灯,熄了灯以后要么点蜡烛或借走廊上灯光,抱一本书坐在走廊上看。那个时候你睡觉就被人看不起,好像你是很肤浅的人,看不进去也得看一下,这是时代的标志,表示大家都很饥渴。
程丛林后来也因此画了一张画叫《夏夜一》,其实那场景就是在四川美术学院听马德升和黄锐的报告,但是他没画主角,只是画了在课堂里一群像潮水的人。那是迄今为止我觉得程丛林画得最好的一张作品,但是那张作品在全国美展评审中落选,因为他很多结构和比例不是特别正确,更多的是强调动态和情绪,一些学院派的评委就觉得他画得不好。
我和张晓刚就是从不自信中慢慢的开始的,而且是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回到云南人家又觉得你是四川的,在四川的人家觉得你是云南的,一直有这种分裂,哪都靠不上,一直都是一个边缘的角色,也比较痛苦。然后当时几个人之间能够建立一些通信联系,其实包括写作也是一种对苦闷、孤独的宣泄。
后来开始有一些机会。我其实成名比较早。我早期画的东西更接近形式主义,那个时候《美术》杂志有刊登,我的一些作品很早就开始在四川得到优秀奖,送到全国美展,那在当时就算成功了,但不是大成功,大成功是程丛林他们。像我这种就算是靠上去了,我们身边还有一大堆成功的,像杨千他们。
我画过一张《春》,因为我又去了阿坝,阿坝是一个藏族地区,我觉得藏族跟我特别有隔膜,即藏族的气质和精神跟我比较远,但是回来还是画了一些像作业的东西,但在全国美展上很受好评,得了一个奖,非常形式主义,藏族地区的春夏秋冬都很美,画了一张春天、一张秋天。
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那一年《美术》杂志是栗宪庭主编,何溶要用我的那张画做封面,因为它非常唯美,也比较有意思;栗宪庭却把那张画撤下来,换成了罗中立的《父亲》。这是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所以栗宪庭见到我,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当时是我剥夺你的。”当时如果我们学生的作品登上《美术》杂志封面的话,整个生涯会大变,变成另外一种生活。后来我这张画换成一张小的黑白图,在罗中立封面那期里,这样命运就不一样了。罗中立不但上了封面,在封二还登了一个局部,是额头上的汗珠,非常浓墨重彩的去推荐当时的苦涩。这也意味着四川美院开始转向——从“伤痕”开始转向“乡土艺术”。
关于《父亲》这张作品,我觉得还有一个细节挺好玩的。当时我和周春芽、张晓刚住在一个寝室里面,我们的对面是罗中立的寝室,所以每天吃饭之前或者什么,罗中立都要进来。罗中立那会儿特别调皮,我们几个是小孩,他进来摸摸我们的头、踢两脚,进来玩一会儿。但是那会儿我们寝室几个人都是比较压抑,就是不像其他人那么自信,我们都在画连环画。我记得周春芽的那套连环画叫《小黑人吉姆》,画一个黑人,他当时找的一个参考资料是国际航海学校的一张非常大的特写照片,是一个在海上的黑人水手,有很多的毛孔和皱纹,也有很多汗珠。那天罗中立来的时候,突然看到那张照片,说:“太棒了!这是真的原型,太强烈了!应该把这个汗珠画出来!应该把毛孔画出来!”当时的他想画一张和毛主席像一样大的头像,这张黑人照片应该对他来说是最初的表现启示,我记得他当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踢了会飞腿,跳了一个舞,然后才离去了。
我看到他开始的构图,第一张草稿或者是前几稿是表现一个老赤卫队员出身的看林员,拿了一个军用水壶。改了好几个稿子,最后就改成一个在晒谷场上端着碗的老农民。然后才慢慢演变成父亲的这张画,当时叫《我的父亲》,后来是吴冠中说就叫《父亲》。那期《美术》的时候,这张画还没有在全国青年美展展出过。这是我们目睹身边同学这样的成名史、成长史,但是这些东西一直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身边的朋友和同学越是成了成功的艺术家,对我们越是一种摧残和折磨。因为这无非是证明这样的旨趣与我们关心的艺术相去甚远。
那时候像我们78届也开始有王川画出《再见吧,小路》,是那个时代的特别抒情的东西。后来又有第二次浪潮。全国青年美展时,四川美院的领导老师都是特别好,当时很好的一任院长叫叶毓山,他和另外一个老师蒋碧波,他们没教过我,但特别欣赏我。那会儿每个人都着急,过一段时间就要借一间房子躲起来画画,不能让别人看,因为看了以后互相会模仿,所以同学之间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大家就像研制核武器一样,悄悄躲在房子炮制着惊人的作品,都有一种竞争关系。叶毓山每次见到我,就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准备创作。他说:“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我说我没有画室。叶毓山就说可以借我一间房子,那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
当时学校专门借了一些在顶楼还没住的房子给同学在里面画画。我记得罗中立和杨千在一个房间里画画,然后何多苓又在隔壁的一间画画,像比赛一样。杨千在画《千手观音》;罗中立是同时画了好几张不同的画,一张是《父亲》,另外一张是《自卫反击战》,还有一张是《环卫工人》。那会儿就是像赌博一样的,就是把赌注压在不同东西身上,看哪个东西会中了。何多苓也是这样。
当时公认基础和才能最强的是何多苓,但是他却是在所有人里面晚出名的,所以感觉他有段时间特别痛苦。我记得好像到三年级的时候,突然何多苓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有一个同学就来敲我的门,他说:“何多苓的画从成都拿回来了,你看到了吗?”我赶快去看,当时非常吃惊:《春风已经苏醒》!记得当时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个又是一个高潮,我们身边怎么会有一件那么好、那么感人的作品?画面是一个小姑娘、一只牛、一片草地,每一根草和细节是那样感伤,以前没有人像这样表达,一下子让你觉得又是一个激励。
四川画派风潮
翁:和张晓刚相比,您的作品写实性比较强?
叶:其实我所有课堂作业都画得非常写实,一直不想在课堂作业上有新的想法,因为当时真正觉得自己需要学技术,学写实的能力。我在我们班基本功的能力其实是很好的,刚开始进去的时候是低分,但到学习结束我已经是班上最高分之一。我一直觉得画画对我来说是特别轻松的事情,而且我画画特别快,一开始那种艰难慢慢地过渡之后,我就不怎么到班上上课了,经常逃学,天天都在寝室里给女孩写情书,或者是睡懒觉。为了能睡懒觉,我就天天起来生炉子,生炉子起得比较早,老师说叶永青怎么不来,上课大家就说他生了炉子补瞌睡去了。那么我就可以不上课,去做别的事情。一个作业比如要画两个星期,星期一我把模特儿的位置选好,把稿子勾好,就一直不去教室,到图书馆看现代派书籍、做自己喜欢的事;到下个星期五我才进教室,星期五画完了,星期六便交。我画得跟那些用了两个星期画的是一模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完整,我画画的手特别快,画写实对我完全不是问题,而且能得高分。我的兴趣不在课堂练习,我想画一些不成熟的东西,那时热衷于每天模仿新鲜的东西。
翁:课余看的全是西方现代派的东西?
叶:有些也不是现代派,是后期印象派的东西,比如今天看塞尚,明天看凡•高。而且当时感觉自己是文学青年,写很多诗歌,直到今天见到身边的诗人还感觉自己是不成功的诗人。这次展览我专门抄了一段原来写的文字放在展场,那种文字是很别扭的,其实是有一点苦闷、孤独的东西。
早年我去西双版纳比较多,最频密的时候是一年去8次。那时候我有一个特别不实际的想法:觉得我会做一个像高更这样的画家,于是我去到西双版纳,在那里生活和画画。直到现在,西双版纳的竹楼里还挂着我的照片,我跟当地人建立了特别好的关系,当时每天到河里一起洗澡,每天画一些东西。回来一直到大学毕业,我画的东西都跟西双版纳有关系。
大学毕业以后我身边的人都慢慢的离开学校,杨千留在师范系;朱毅勇、刘勇留在附中;当时油画系留校的是罗中立、程丛林、高小华、秦明,还有我,我是最没有名气的一个。除此之外,同学都被分配到全国各地,毕业那年(张晓刚他们实际上和我们是同一年毕业的,他们是春天毕业,我们在秋天毕业),就在他们春天毕业的时候,四川美院变成了全国的楷模。当时“全国高等学校创作会议”和“全国油画创作会议”被当时的美协主席江丰安排在四川美院开办,相当于在现场立样板,推崇四川美院这模式。所以四川美院的那批学生在当年完全是艺术明星,他们当年经历的一点不亚于今天这些当代艺术家,甚至比现在这些还要辉煌,因为全国人民谈这批人,如数家珍。
留校以后,以前革命性的东西很快也变成了新的传统,人人学四川画派。一些批评家总结四川画派的模式就是“小、苦、旧”,画怀旧的题材、小人物和苦涩、苦闷、悲情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又是一种隔膜。
另外,那时候开始有一些新的变化。罗中立被江丰点名送到比利时进修,学习西方油画;程丛林、秦明去中央美院进修;高小华由江丰点名调到中央美院当老师,因为江丰非常不满意北京的状态,说中央美院不行,要调一个四川美院的人去“掺沙子”。就我一个留在四川美院,所有的同事都是我的老师,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所以那时候我特别惨。我们油画教研室的主任是一个叫魏传义的老师,副主任叫张方震,他们两个一叫我,我就得干活咯,因为我那时候要上课,要当班主任,要当辅导员,还要负责办展览。
那时候全国各地在办四川美院的展览,四川画派的影响延伸至全国。后来我受命做一些组织工作,每天钉箱子、联系各种单子,把四川美院的展品送到全国各地。那时候这些事情全是我干的,天天干。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就特别苦闷,觉得在四川美院已经待不下去了。当时说起来有点矫情,因为留校是所有人最羡慕的,我的同学要么去了西藏,要么被分到阿坝——都是一些很艰苦的地方。张晓刚最想留在学校,但是他回到了昆明,找不到工作。我的情况算是人人羡慕的,但是我还是不开心,第一是所有的朋友都走了,特别孤独;另外的原因是我当时的想法不是很实际的,觉得要去西双版纳当高更一样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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