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艺即思想
杜:你认为“技艺即思想”,在你的理解中,技术是什么?
何:从狭义的角度讲,绘画就是一种手上的技巧,运用笔和颜料接触画布后,最终在画布上留下一些痕迹或者效果。
但是中国画中传统的笔墨却不仅仅局限于此。实际上文人作画时,笔墨本身已经直接表达了作者的情绪和思想。也就是说,他所描绘的形体,实际上既是他的笔墨,又是他的思想与终极表现。而传统油画则是用笔塑造,最后形成一个画面,但开始时画面所表现的东西跟笔墨没有直接的关系——除了表现主义,如梵高,可能就是用笔墨传达一些情绪——也不是他最终想要表现的东西。对油画来说,最终是通过画面来呈现艺术家的思想。但对于中国人来说,一种至高的境界就是通过笔墨来包含所有的东西。画家只要在宣纸上表现出整体的意境,观者就可以意会到他要表现的东西,这跟西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表现方式。
80年代,中国油画仅仅是一种塑造,但现在却是直接表现。或许跟我们重视笔墨趣味的传统有关,许多画家开始尝试用笔的方式直接体现想要表现的东西。当然,以观念为主的艺术家并不需要这样,他们不需要去体现技巧,因为对技巧的过分强调反而会妨碍他们的表达。我们则恰恰相反,我跟毛焰都是这样的画家,我们注重绘画技巧,并希望通过技巧尽可能地把我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杜:以你对西方美术史或绘画史的了解,西方有哪些艺术家能够触及到你刚才所说的层面?
何:表现主义的画家,比如席勒的笔触、肌理都非常的神经质,线条也极具表现力。梵高以及印象派的画家也是如此,雷诺阿的色彩和笔触就有一种光线的暗度感,很能体现享乐主义的趣味。
此外,当代艺术中,比如怀斯的作品也有着很严谨的线条与非常大的笔触。他刻画什么东西——不管是一根树枝、一块石头或者是一个人——都完全一视同仁,用同样大的线条去表现。而这种一丝不苟正好表现出了他所秉持的物质跟思想、自然跟人完全是一体的观念。
杜:你谈到怀斯的技法里承载着他的观念,能不能说得更具体、深入些?
何:怀斯作品最吸引我的是画面中所表现出的情调、思想和意境。比如《冬天》中,他画了一个草地,远处是地平线,近处则画了一只冻死的乌鸦,他对这只冻死的乌鸦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和精力。他对画面作了主观的取舍,而这种取舍有些类似于中国的山水画,虽然画法完全不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怀斯是一个隐士,却获得了美国当代艺术界的承认,并被纳为当代艺术的一员。他的作品是绝对传统的,是超现实、超写实的,应该是被当代艺术所唾弃的,跟美国40年代以来的当代艺术也是背道而驰的。他画得很静的画面跟美国当代艺术很动的画面完全不同,但却成为了美国当代艺术思想的一部分。这从另一个侧面也体现了西方当代艺术兼收并蓄的思维。
杜:抛开图式和人物、场景的选择,他具体而微的用笔的特点是什么?其中最高明的地方在哪里?
何:他的蛋彩画透着一种特别的质朴感,尽管笔触看似干涩,却能融为一体,极端细腻的程度远远超过许多超写实主义油画。怀斯的画景深非常大,没有虚的东西,他用笔触的大小和精确的透视表现出由近及远的实,但在实的同时又不缺乏孔隙感。他的画面是绝对清晰的,这种清晰源自于他精细的线条与硬朗的轮廓,包括人的轮廓和地平线的轮廓。他的线条既有精神性,又有物质性,达到了我们在视觉上能够看到的最小单位。
杜:这种极其细腻的技法,除了所谓的“应物象形,随类赋彩”方面的成就外,精神性的成就在什么地方?
何:我认为主要在巨细无遗的表现方法和构图上。比如地平线,实际上有一条极细的线规定了他的轮廓。怀斯的精神性在于线条本身的限制性,即不是不加选择地全部画出来,而是将选择抽象为几根简单的线条,在线条限定的范围内进行密度极大的刻画,以此表现出画面的精神性以及他要强调的主题和思想。所以他的取舍是非常有选择性的,而不是盲目的。
杜:看上去极其写实,实际上是非常主观,非常精神性的。
何:对。几根枯草,大片的空白,实际上这跟中国古代,比如宋人的画非常类似。在我的记忆中,成都南边有座寺庙,有一面南朝的壁画保护得非常好。壁画画的是菩萨,下边还有一些世俗的官员,画面的精密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比如菩萨的身体,除了外轮廓以外全部都是留白,背景则用极细的线条画出云彩状的花纹,稍微退远看便会觉得是一片灰色。而怀斯的灰色也是经过了类似的刻画的,不同的是他保持了灰度的比例关系,让人觉得有空白的感觉。在主观里加入非常客观的描绘,就会形成一个很大的视觉性。
他对阴影、光线的体验同样非常的主观,而不像印象派那样用色彩、空气感、虚实来体现。他的画都带有光眼,包括《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或许看起来完全是阴天,没有蓝天,没有白云,而且色彩是一片褐色,完全体现不出印象派以来的光线感,但他用倾斜的线条将光线的轮廓表现得非常精确,从而形成了像刺或者破碎的玻璃一样锐利的阴影。
此外,还有突兀的构图也是非常主观的。轮廓本身应该是很光滑的时候,却突然被背后的某一个身外之物或光线所打断,尽管他有一定的真实成份在里面,但这种刻画却是表现性的。他习惯于用线条和他所加以取舍的光影来表现他的想法,这与丢勒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实际上到了当代以后,包括文化在内更多的是所谓的真实性,但不一定是真实的透视、真实的光源、真实的色彩或者真实色彩的比例关系,而是加入了一些主观的因素。雷诺阿也好,德加也好,他们的真实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他们才是真正的彩色照相机,他们画中的色彩就像相机的像素一样,实际上把这种科学的、可分析的渴望发挥到了极致。而像乔托、鲁本斯那个时代,色彩跟光线只是表达主观思想的一个手段,至于这个光线从哪里来根本不重要。戈雅,包括后来的马奈等人同样是如此。他们不仅仅是写实画家,而是在写实的同时表达了很强的主观性。
杜:对“技艺即思想”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笔下去,一辈子的修养都包含其中,包括造型、色彩、心境等方面,而这对于画家来说是极高的要求。
何:不仅仅是极高,甚至无法达到。原来学画时,认为相对于国画的一气呵成,油画好在可以修改,但现在发现油画也不能改。所以我尽可能地保持第一遍起稿时的笔触和气场,第一次落笔就非常地考究,并尽可能达到你所说的程度,偶有神来之笔,也一定将其留住,因为这才是最好的东西。
第一遍时,情绪和感受是最饱满、最浓郁、最新鲜的,因此我的一些大画都在半天内全部画完,为避免造成破坏,后面全部以半透明的颜色加以修改,从而把前边的内容保留出来。当然,这对艺术家有着极高的要求,我现在也还无法达到我理想中的程度,而你刚刚所提到的境界,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也正是绘画的魅力所在。事实上,每张画都是不可复制的,每个笔触都是不可替代的,因为它们有很大的随意性和随机性。每幅画都面临着一个未知的课题,这种不可知性是我画画的原始的动力。
杜:到目前为止,你最得意、最酣畅淋漓,或者是最让你感觉满意的作品有哪些?
何:2007年画的那批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我的想法,而且可以反复地玩味。
杜:如果对自己做一个精确地预设,你认为你的艺术的巅峰状态应该是在多少岁的时候?
何:我已经年过六十,我对现在的状态比较满意,但我觉得自己还有往前发展的空间。我始终把绘画当作一种乐趣,一种娱乐,而不纯粹是一种工作。如果要精确一点的话,我估计是六十五岁。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首先精力会大不如前;其次我已经开始追求绘画的最高境界,然而越接近这个境界,越可能达到某种极限,甚至会最终减少对绘画的兴趣。我现在已经进入一种纯粹故意技术化的境界,在达到高度技术化的时候,也可能是走向没落的时候。我对晚年的创作不敢持有乐观的态度,因为人到晚年,生理到心理的很多缺点,比如思维混乱、斤斤计较或者技术上的明显退化等等都会显露出来,而这些缺点会最终导致所有方面的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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