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 异境——白银时代 雕塑 205×590×290cm 2011年 玻璃钢着色.
艺术:满足自己还是救赎世界?
向:您说的约束自己,落实在作品上我特别认同。作品往往是个物证一样的存在,证明自己一段时间的思考,这个是对创作者个体而言的。我一直以来的困惑和怀疑在于,创作除了对自己有意义之外,还能承担什么?举我自己的例子吧,艺术是种容易实现个人价值的职业,满足了表达的需要,在这个时代还能获得很多的利益,就是您所说的“成功”,有时候你当然认为自己的作品是好的,而且创作的时候是关门的,很封闭的,自己那么沉浸专注坚持了那么久,就像一个人说了很多话,你当然希望被别人听到,希望那个你坚信的东西也能够传播出去,成为一个能影响他人的,至少是能分享的一个东西。另一方面,我们总是对这个世界有很多意见,这样那样不好,当你自己做了个自以为好的作品之后,你也一样在批评世界的同时希望自己拿出些有建设性的作品建构些什么,这种努力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再变得那么的糟糕。当你拥有了这种“权力”之后,有时候你就分不清这两个东西,艺术是一个最好的满足自我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但并不一定是成为救赎世界的好的方式。我经常会在这两个事情上很纠结。我每次做完一个展览就跟忧郁症一样,有一段时间就像被抽空了,怀疑这个事情是对个体还是世界有意义,完全陷在一个巨大的怀疑里面,信心突然被挖空了,没法再进行下去了。
陈:我的想法大概是,“为什么创作”这个问法不好。别人问,你为什么喜欢这么做,我既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利益,也不是在那个意义上为公众,我只好说,我是为自己写作。最主要的“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问得不好。
我最近写了一篇小文章说到这一点,凡是精神性的活动,在一个特别的意义上问不出它“为什么”,“为谁”这样的问题。比如说跳水救人这样单纯的事情。他为什么?他不为什么,如果你非要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我是为了把他救起来。就是这样,你说你为什么做这个作品,我就是为了把这个作品做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的作品呢?最后这个问题就落到了你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说那个跳水的,为什么他跳水救人,其他人就扭头跑了或者旁观呢?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到你已经在做作品的时候,的确在一个基本的意义上,你不是在为公众做,也不是在为社会做。把具有社会意义的作品都说成作者是出于社会责任感那么做的,这么说是非常误导的。就是像跳水救人一样,他不是因为想到要尽社会责任才去救人的。
你的作品对社会有什么意义,我觉得一大部分跟你的确没有太大的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儿。人们老说作品有自己的命运大概是那个意思,你脑子里不是在想着社会怎么反应才去做你的作品,你就做了你要做的。你可能一直关心社会问题,这种关心以另外一种方式跟你的作品有关系,并非你每次想通过作品解决什么社会问题。
虽然我们做作品的时候不是在想着社会和audience会怎么反应,而是想着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作品做成之后,我个人认为,我们都是关心社会和audience的反应的。这个我觉得不矛盾。你刚才那种描述特别切实,你说做作品的时候是关着门的,等作品长出之后,我跟我自己这段情缘就等于告一段落了,这时候呢,我会听audience的反应。
但是这个听反应也有好多种的听法,这个跟你是什么人有关系。我觉得越是内在地听,就越是跟你自己是什么人连在一起。不一定社会反应好你就高兴,重要的与其说在审视作品引起的反应,还不如说你在反省你自己,因为那个作品是你自己做的,到底做出好作品没有。你听那个反应,主要不是在意好评、坏评,而是通过他人的反应检查自己,是不是真正做出你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东西了。你做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百分之百地自信,你知道一定应当这样做你才能做出来。但是你的确可能看错,可能自我欺骗,你以为那是你想要做的,等到有分量的评论一来,你发现不是,作品有缺陷。下一次你再对这些评论做出反应的时候,仍然不是直接在应对这些评论,而是通过这些评论,hopefully,你变得更深入了,更丰富了,然后你依于这个新的自我接着再去做作品。我不知道说清楚没有,但是大致是这么一个过程。
这是half of the story。我对另外half的体会是,你说办一个展览是三年闭门工作的一个结果,我觉得这种经验可能是两方面:一方面是终于完成了的一种喜悦满足,一种放下来了的感觉。但是另外就是抽空了的感觉。人们经常把它比作生孩子。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比方,有点像送孩子出国。有时候更像后者,因为你完成了你的责任,把孩子教育大了。有的时候它不像是生孩子,孩子生出来后,对母亲来说,这时候你才刚刚开始,他完完全全在你的手里,他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但是送孩子出国呢,倒是有点像说作品有自己的命运,这时候当母亲的和当父亲的,一方面是有一种成就感,甚至有一种轻松感,但是那方面的感觉——走了,跟我没关系了,不再是我的一部分,一个孩子和一个作品,掏空了你,他走了。
向:我有时候还特别爱用一个比喻,做完之后的作品有的时候特别像一面镜子。对我是个镜子,对观众也是个镜子,每个人在上面照出来全是自己。我经常都会被自己的作品吓一跳,那个陌生感太强烈了。做的时候,它是从你的身体里出来的,你只要专心于心里所想所感,尽可能地把这个东西转换出来,通过一个好的渠道,让它出来。当它在展厅里面的时候,你像面对一些你不认识的生命,有时候它吓我一跳,它的能量作者完全是意想不到的。这个时候你会跟那个作品产生一种距离,你没想到那是无法控制的,作品陌生的能量反作用于你的那种感觉。我用镜子形容是因为它照出了你自己,这个部分让你有的时候挺惊吓的。
陈:我想所有的人对自己的作品都会多多少少有这种感觉。不过你的作品,咱们外行来看,特别属于那种类型的。他们说存在主义,你的作品比较切合这个。
向:我不知道。今年的新作品,可能会有点不一样,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么强烈的那种感觉。
陈:等到下次我们再见面我想听听你的感觉,这个有意思。你有点像福楼拜,福楼拜是被人比做那种最冷静的作者,至少一半的福楼拜是这样。记得我看福楼拜第一幅漫画就是他像医生一样穿着大褂,再拿个手术刀,他的作品就像用手术刀做出来的似的。可是据说福楼拜也说过,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跟你那个说法可能就挺接近的,他写作的时候,完全是像在做一个作品,等到作品一出来的时候,一看,哇,自己都意想不到。
编辑:陈荷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