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很清楚他的命运,如同中国大多数民众的命运一样,是无处讨要说法的。弥补这千疮百孔的人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埋头画画。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真正强盛的生命在蛰伏着,他隐藏的生命秘密仍在炽热地发光。
初读林风眠的画,那预想中的愉悦与赞叹并没有迎面而来。对一个看惯精致传统水墨、也熟悉西方现代艺术的人来说,陡然与他的作品打照面,一时竟然发愣。
那些衡量传统水墨是神品、妙品或逸品的尺度,在他的绘画前,忽然失去了作用。
是他的画很复杂很精微很抽象吗,不啊,似乎很简单,样样认得的,就是芙蓉田田,秋林染红,鹭鸶正在飞过芦苇丛。
水草芦苇层次分明,远山青岚舞动。
人物几笔勾勒即显,仙鹤数笔就出;鱼鹰在船头梳理羽毛;鸟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淡墨,休憩在枝头,眼神温柔惺忪。
花卉清而艳,大蓬大蓬地,在黑暗中盛开出来。
戏剧人物的线条,似皮影,如剪纸,一笔一划分明是中国元素,却又揉进了西方立体主义的线条。仔细琢磨,关良戏曲人物的影子,冷不丁还能瞥见。
削肩垂眉的仕女,端庄而坐;芦塘之景黑云低压,雨滴倾刻间好似即将跌落。
因为线条简洁,染色粗犷浓烈,许多画给人一种错觉,要画出它们,好似非常容易。
那他的画真的简单吗,不啊,忘掉宋元,忘掉程式,这些画潜藏的生机,那独特的艺术感觉,最终要在眼前层层显露。
他的远山近水,或一串花朵,两三株小草,几头秋鹭,一排鸟儿,一定不按传统的逻辑前行,只管照他的认为落墨下笔,松动、透气而洒脱。
轻墨有分量,重墨却显轻盈。
黑墨尤其用得酣畅,如醉酒一般,染出满画面幽暗的孤独,却泛着优雅、平和的光。
人物画大多为仕女,却只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女子像,一色的丹凤细眼,秀眉上扬,月牙白肩线毫无涩滞,如绸缎般甩出去。
女人是他的观世音,他的母亲,他的爱人。艰难岁月里,他反复地画仕女这个温暖的主题,好似母爱的神就坐在那里,等着他的膜拜,与他交心低语。